在我家的门前曾有一颗参天的白杨树,它枝繁叶茂像倒挂的金钟一样笔直地耸立在偌大的庭院里,遮天蔽日,隐星藏月。
说起这颗白杨树,颇有一番传奇色彩。听说它是我出生那年一个邻家的女孩在玩耍时不经意插的一根小树枝生发的,因此它拥有和我年纪一样大的树龄,只可惜在我十八岁那年母亲把它卖掉了。说来也奇怪,树被砍掉的那年,父亲也得了一种不知名的头疼病,寻医问药许久未见好转,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自行转好了。看来树也是通灵的!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以前,人未独立,树已长成;现在,树不在了,人却要独立。
白杨树盘虬卧龙般的树根像锁链一样牢牢锁住泥土紧贴地面,树干像魁梧男人的臂膊一样粗壮有力,那盘根错节的树枝缠绕在一起如同少女的头发一样轻盈飘逸,在风的抚慰下裙摆翩跹,看落日的余晖穿枝拂叶洒在院墙上形成一道暗淡的猩红。夏季明快的午后,大片的绿荫透过窗户,在屋内细品这绿意,竟有几分醉意了。有时天气干燥,尘土飞扬,弹珠般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啪啪作响,叶上雨水积聚滴落下来落在尘土上,水滴就像太阳的光辉一样裹挟着飞尘迸溅开来,顿时光芒万丈了!不一会儿,从那泥土中散发出来的灼热的刺鼻味道,便是所谓的泥土气息了。
要想回味醇正的乡土气息就不得不到田间地头去寻找,而田地之气便是粮食之气。我家是农业户口,向来以种田为生,在二〇〇四年中央一号文件出台前种田收粮后都是需要完粮的。完粮又叫“还粮”,有点儿类似“大包干”时期的“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但那时候的完粮就是所谓的交公粮。完粮有统一的时间和农户今年固定要交的多少斤粮食,若是不按时交粮,大队干部便会亲自登门拜访,到时候面子上也挂不住。清代诗人钱澄之曾作过一首《催完粮》以辛辣的笔触揭露了催收钱粮的官吏对人民的残酷欺压与虐害:“君不见,村南大姓吏催粮,夜深公然上妇床。”当然,大队干部们才不会做如此丧尽天良的催逼。
完粮时各家各户都会把自家的粮食装袋,由于那时候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都是用人把一袋一袋的粮食搬到架车上,然后拉到四五里地以外的粮管所交粮。交粮前要先验粮,工作人员会随机打开几个口袋,然后抓几把粮食翻翻看看杂质是否太多,颗粒饱满程度如何,还会挑一两个谷物放到嘴里嗑一下以便检验粮食的干湿度。若是粮食检验不合格,粮农还要把粮食拉回家重新晒干、去杂质等等,因而交一次粮都会大费周折。
现在想想所得粮食真是粒粒皆辛苦,从割稻到谷物归仓要经历许多繁杂的手续。那时候割稻没有收割机,都是用人割的,非常费时费力。妇女们头戴草帽,面围纱巾,臂缠护袖,手持镰刀,弯腰于稻穗之间,倾心在田间地头;男人们则将割好的稻子用绳捆绑好,再用扁担挑到稻场,这个过程俗称“担捆子”。挑到稻场的稻子要进行脱粒,这个过程仍然用一种很古老的办法,就是用一种叫“联接”的竹编的工具进行反复捶打,使稻穗上的稻粒脱落。在打油菜籽和芝麻时也使用这种方法。
脱粒后的稻粒由于很潮,还要进行多次晾晒,通常就是在晾晒的过程中掺杂了石子等许多杂质,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去除混在稻谷中间的杂质。去杂质的方法也很原始,人们将稻谷用木锨高高扬起,然后借助风力使稻谷与石子等杂质分离。如若遇上无风的天气而谷物又亟待归仓或完粮时,往往会借助柴油机这一现代化机械工具,人们在柴油机上安装一个大型风扇,因为柴油机马力很大,动力十足,扇叶转速很快,人们就利用风扇的风给稻谷去杂质,反复多次,这样最终就得到了人们期望颗粒归仓时的稻谷。
风扇着实给人们带来便利,但也存在着潜在的巨大危险。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数学老师说他家在利用风扇清理稻谷杂质时,扇叶因脱离柴油机而飞到数里外的空地,当时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后来发现扇叶在半路上还打断了一棵树上的树枝。当时听得我们是目瞪口呆,胆战心惊。我想,若是用于人身,不亚于斩首、腰斩了!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那时候的人们深知粮食来之不易,因此在做饭时也很有分寸。小时候的人家做米饭都很爱喝米汤,所谓米汤,就是在煮米饭之前在锅里多放一些水,这样在米第一次煮滚的时候再把多余的水舀出来就是米汤了。米汤很浓,呈乳白色,上面漂着一层厚厚的米油,喝到嘴里全是米香,令人回味无穷。尤其是在夏天中午放学回家后,口渴难耐,若能喝上母亲提前准备好的温凉的米汤,那真是世间最幸福的事了。后来,做饭渐渐地都用了电饭煲,米汤便成了真正的乡土余味了。
其实,除了人们种的粮食谷物之外,生长在田间地头、沟壑陇中的可食植物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乡村野味。
在家乡有一种草叫黄茅草,叶片很锋利,若不经意,很容易把手指割破。这种草遍布田间地头,黄茅草在春天刚拔节时,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会“抽茅茚”,因为茅茚在春天刚拔节时是可以吃的,抽出它嫩嫩的乳白色、淡青色的丝来,放进口中咀嚼,会有甜丝丝的味道。有时候我们会进行抽茅茚大赛,看谁抽得多,一抽就是天黑才回家,装了满满一书包,手里还攥得一大把一大把的,吃不完了,就当做草箭乱投掷。不过这种东西是不能吃多的,尤其是老了的茅茚,据说吃了老的茅茚会屙不掉屎……
还有一种草结出的果实也能吃,母亲把它叫做“酸不溜”。这种草结出的果实量很少,也很小,外边有一层酷似灯笼的皮罩着,果实没成熟之前呈青色,确是又酸又涩,不过,成熟之后果实变黄,味道酸甜酸甜的。我想乡下人可能叫不出它的名字,就根据味道来给它定名,这也是极其聪明的。后来才知道这种植物学名叫“酸浆”,别名“红姑娘”“挂金灯”“灯笼草”等等。
最能让大多数人回忆起乡村味道和勾得起乡愁的还得数桑果了,桑果又叫“桑葚”,生长在树上。桑果在未成熟之前味道极其酸涩,有按捺不住的小孩子会老早爬到树上去摘,吃了青桑果后整个酸味在身体里乱窜,嘴会被酸的直吸溜,整个脸也变形了。成熟了的桑果颜色呈紫红色,味道酸甜可口,孩子们偶尔在野外发现一棵桑树,都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爬到树上摘桑果,吃个不饱不归,结末通常是孩子们嘴上、手上、衣服上到处都被淡紫色的浆汁沾染。桑果之于小时候的孩子们如同棒棒糖之于现在的孩子们,既有味,又有趣。
在陆上的植物大饱口福后,就要另辟蹊径了,水中的味道也不容小觑,莲蓬和菱角可以说是乡下水中的二宝。
汉乐府作品“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描写了江南采莲的热闹欢乐场面,在我的家乡纵使无三秋桂子飘香,也有十里荷花映衬。沟塘中大片青绿色伞状的荷叶成为夏季淡妆浓抹的一笔,时而一阵清风徐来,密集的荷叶像突击士兵一样前仆后继冲向一个地方。莲自古以来都是作为文人雅士赞颂的对象,“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周敦颐的《爱莲说》可谓赞颂莲之高洁美好品性的名篇佳作。纵然雨打荷叶,风吹莲花,亦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浪漫情怀。
够莲蓬可是一件麻烦事儿,因为沟塘很深,下不去水,人们只得借助竹耙子或是鱼叉等工具,这也正是我用“够莲蓬”而不用“摘莲蓬”的原因,正是如此也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沟中间的都是黑老的莲蓬,而沟边的都是青嫩的莲蓬,并且边上的莲蓬都被人们够走了。青嫩的莲子吃起来格外清甜,连中间的莲子心都是甜甜的,当然,太嫩太小的莲子吃起来也会有苦涩的味道。老了的莲蓬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莲子可以用来煮稀饭,整锅稀饭都有莲蓬清淡的味道;老了的莲子心味道很苦,可以入药,也可以剥下来晒干泡水喝,那淡淡的莲蓬香气慢慢入鼻、进肺,沁人心脾,仿佛整个人又入藕花深处了,别有一番意境。
随着沟塘的逐渐干枯,许多藕叶也都无疾而终了,现在除非在种莲蓬的家沟和池塘里还能看见莲蓬外,其他地方连藕叶都是没有了的,莲子的味道终究已多年未尝了。有一次和母亲在中关村碰见一个在路边摆地摊卖莲蓬的商贩,母亲停下来问他:“莲蓬怎么卖的?”“十块一盘。”他脱口答道。我和母亲甚是吃惊,以前在乡下随便吃的东西现在怎么买的如此之贵!看来,乡村野味在繁华都市也成了奢侈品呵。
“你方唱罢我登场”,除了莲蓬是夏季的“抢手菜”之外,秋初的菱角也是当仁不让的好吃头。家乡的菱角又叫“茶菱”,为水生果类植物,其茎叶多浮于水面上,果实藏在菱角秧下面。采摘时,将秧子翻起即可看到果实。由于菱角生长在水中,人们通常会坐在木缸、充气的汽车轮胎上划到水中央进行采摘,可别小瞧坐木缸和汽车轮胎,这可是个技术活儿,一般人都不敢坐,稍不留神就会弄个船仰人翻。木缸我是没坐过的,好在第一次坐汽车轮胎还算顺利,只不过当时只图新鲜,玩儿去了,倒没摘多少菱角。
菱角果实分为野生和家养的两类。野生的菱角果实长得奇形怪状,角很多,不易剥皮,而家养的菱角果实只有两个角,个头较大,相对圆润。但野生菱角的果实较家养的更清脆香甜,这就好比脆苹果和面苹果一样。采摘来的新鲜菱角要倒到水盆里漂一下,以此来区分嫩菱角和老菱角。老菱角质重会沉在水下,而嫩菱角质轻则漂浮在水面上。由于老菱角皮厚较硬不易剥,且果仁生涩,因此老菱角都用来煮熟了吃。而嫩菱角皮脆好剥,果仁也比老菱角酥脆好吃,因此人们将嫩菱角择出来剥皮生吃。孩子们的吃法则是将嫩菱角一次性剥完放在茶缸里攒起来再拌上白糖,那味道就更加香甜爽口!这样吃才算得上过瘾嘞!据说茶菱还被列为清代贡品。
家乡的茶菱在近两三年内也迅速消亡了,人们在翻完菱角秧后把秧子翻过来直接放在太阳下暴晒,于是菱角秧很快就脱水枯萎死掉了,野菱也渐渐为家菱所取代。
夏秋季节,人们吃莲蓬和菱角能够生津止渴、消暑祛病,但在寒冷干燥的冬季就不同了,家家插门背户,都在享用着室内的屯粮,米花糖可以说是冬季屋内必备的吃食。
米花糖不同于爆米花、棉花糖,它是用特制的机器压榨出来的。记忆中的米花糖用糯米拌一点糖精就可以榨了,榨出来的棉花糖呈圆柱形长条状,中空质轻,色泽洁白,入口香甜酥脆、爽口化渣,食后有稻谷清香的余味。
小时候我表舅家就是榨这种米花糖的,一到寒冬腊月天冷时,表舅就会拉着载有榨米花糖机器的架车像巡回演出一样满村吆喝:“榨米花子嘞!榨米花子嘞!”听到吆喝后人们便会从家里端出一些米来,有时候还会在米里掺一些玉米糁,这样榨出来的米花糖色泽微黄,味道更加香甜酥脆。榨米花糖的价格很便宜,米是论斤称的,一般两三块钱就是一大口袋。根本不必担心榨的不够吃,一般二斤米就能够榨满满一大口袋还多,这种口袋可是那种装碳酸氢铵的大口袋。即使吃完了,表舅也会在过年之前满村再跑一趟,这样就能够满足人们吃到来年开春了。
榨米花糖时孩子们会持长长的米花糖当做金箍棒凌空挥舞,把它折断成一节一节的套在手指上细细咬着吃,有时还会把它带到学校分给同学们,以前没见过没吃过的孩子们尝后称赞好吃的同时不会忘记问:“在那弄的?”
就着米花糖,年尾就近了,近了!在农村的每家每户院里抬头可见晒的腊肉、腊鱼、腊鸡、腊鹅、腊鸭子、腊灌肠,坛子里腌的腊菜、韭菜、蒜瓣、萝卜干等等,但是这些年味儿都算不得乡土余味,因为人们总在遗失中保留着什么,而遗失的往往比保留着的更加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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