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石家庄有一百多趟列车,陈繁每天都数,数着数着就数串了。

然后她便给宋盐发一条微信:“我买票了啊。”

宋盐会迅速地回过来:“买吧。”

最后当然没有买。因为宋盐不是真心希望她过去。

也许有点儿真心,但这真心里的动机不纯。她知道。

陈繁第一次见宋盐是在前公司的一次活动上,那次她临时充当了一回礼仪小姐。

宋盐作为客户代表在台上发言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后。

一开始她没有多看他一眼,他的轮廓有点壮,而她那时迷的是宋仲基那款。是他的声音勾起了她的兴趣。他讲话时吐字清晰,语速不紧不慢,看似镇定的言语里却又带点羞涩,像是高中时在主席台上讲话的好学生。

严格说是中等偏上的好学生,因为努力大于天资,所以始终爬不到尖儿,就那么卡在那里。

他们那样儿的总是看不上她这种不学无术却又长得好看的女同学。

不过,谁知道他们是看不上还是不敢看上?

他的形象就那样浮现在她脑海里。于是她扭过头,正好看见他讲完一段话随着台下的一帮人笑了笑。

陈繁还是看出来,他整个人都藏着点儿拘谨。

她使劲儿回想了一下刚才主持人喊他的名字,好像跟什么咸的东西有关。

宴会厅里吵吵闹闹的,像是进了谁家的婚礼现场。

陈繁感到有些头疼。她看了下表,和那个富二代“宋仲基”约好的时间还差两个小时。

她有点着急,回家要换换衣服再补补妆,有些来不及了,但宴会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她决定溜了。

刚走到门口,忽然窜出来一个人问她:“小姐,请问卫生间怎么走?”

她听到声音觉得熟悉,抬头一看,果然是他,那个叫什么咸的。

“你身后,一直向前走。”

陈繁抬手给他指了一下。谁想到他的脸也随着她的手指向后转,可因为她正要收回来自己的手,她的指甲就那么在他脸上划了一道。

她的指甲长长的,涂了红色的指甲油,看起来像被血染的。

“哎呀,流血了。”陈繁把那根手指伸到他眼前,脸上一副惊恐的表情。

对面的人愣了一愣,立马配合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毁容了。”

随即第一次对上陈繁的眼睛,“你看看,这事儿闹的。”

陈繁看着他故作认真的样子,憋不住笑了。她向来没什么演戏的天分,却又偏偏爱玩。

“你说怎么办吧?”宋盐也笑了。

陈繁克制住笑脸,从包里摸出一块糖,酒心巧克力,刚刚在宴席上抓的。

“向你赔罪。”

宋盐接过来,随即剥开化到嘴里,“接受了。”

陈繁笑笑,然后扭头离去。

等出了酒店大门,她忽然想起来,忘了问他到底叫什么咸。

再一次见面没隔几天。

那天陈繁正坐在公司大堂的咖啡馆喝咖啡,忽然有个人坐在了她对面。

“一个人啊?”

她抬起头,一下就认出了他。

惊诧过后,她连忙问他:“你叫什么咸?”

他笑笑,“宋盐。”顿了顿,又反过来问,“你叫什么?不会是什么甜吧?”

陈繁抿嘴不语,只是盯着他笑。等了一等,她打开手机,翻出微信的二维码伸到他面前。

宋盐扫完,看着她的微信名问,“繁花是什么花?”

“美丽的花,就是我。”

宋盐又笑了。他笑起来眼神里也像藏着点什么。克制,还有兴奋。

“那你到底叫什么?”

陈繁从微信上给他打过去,“陈繁。”

“好名字。”他在手机上回过来。

这当然是一句没话找话恭维的话,可陈繁偏偏不依不饶,“怎么好?”

那边等了一等,陈繁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似乎在思考。她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脸,方方正正的,很像严肃的学生会干部,和宋仲基差得有点远。

“美丽啊。”他回过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对方笑了。

这一次之后,宋盐来公司办业务,陈繁总能遇见他。有时相隔一个月,有时三五个月。

偶尔他们会到大堂坐下来喝杯咖啡,但更多的时候是打个招呼就走。

有时他们会在微信上聊聊天。一般都是以宋盐咨询业务开始,但因为陈繁的工作和业务沾不上边,很多时候她也给不了他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于是往往两人聊几句便扯到别的。

话题总是围绕北京的空气和石家庄的景点展开。

宋盐总是说北京哪天空气好他就过来,其实好不好他都得过来。

陈繁总是问石家庄有什么好玩的,其实好不好玩她都没有打算过去。

有那么几次,两人打趣说等宋盐再来北京要一起吃饭,但又没有谁真的坚持要去。他们莫名在心里设了一条界限,好像真的单独出去了关系会变得不一样。

有一天陈繁拿起手机,看到宋盐没有寒暄直接给她发过来一条微信。

“最近怎么都没在你们公司看见你?”

他总算是发现了。在这之前,他们莫名其妙地几个月没在微信上说一句话。

陈繁回:“我换工作了。”

那边等了几秒钟,打过来一行字:那以后不是见不到你了?

“怎么?你想见我?”

陈繁把这句话发过去后,整个人忽然紧张起来。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来一句:想。

陈繁的一颗心砰砰跳。

从那以后,两个人一下放下了防备。

他们开始见缝插针地发微信。

一开始都是些无聊的话。他问她吃饭了没有,她问他在做什么。有时他出差会给她拍当地的风景,她就给他回一张办公室外的天空。

再后来两个人越来越熟。他开始给她每一条单独出镜的照片点赞,她开始评价他某个表情有趣。

有一次他们说起第一次见面,宋盐说他第一次看到她就记住了她。

陈繁说谁脸上被划了一道都会记住罪魁祸首呗。

宋盐的回答让陈繁意外。他说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做报告的时候,那时他从她面前经过,一眼就看到了她。

陈繁就笑了。她逗宋盐,那儿站着好几个人呢你怎么就只看见我了?

宋盐这回不藏着了,他说你漂亮呗。

陈繁在手机这头咧着嘴笑,然后继续逗他,那你当时讲话害羞是不是因为我?

宋盐说是啊,我一看见你人就慌了。

陈繁发过去一个害羞的表情,然后整个人看着手机傻乐。

之后俩人聊天就越来越不顾忌。

他开始评价她晒在朋友圈里的哪套着装露太多,她开始在他喝酒的时候戏虐他喝多伤肾。

你来我往的每一句,都妙不可言。

陈繁生日的那一天,看到宋盐更新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宋盐左手搂着老婆右手比着个土鳖的“二”,笑得很开心。

宋盐结婚了这事,陈繁认识他不久就知道了。还是宋盐主动问她女人生气要送什么礼物哄最管用。陈繁多问了几句,就知道他结婚了。

所以一开始她对宋盐不想有什么想法。

可现在,她盯着照片心里觉得有点酸。

她今天过生日,一直在等宋盐的一句“生日快乐”。虽然她没亲口告诉他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可她去年生日的时候在朋友圈贴过照片,如果他有心的话,今年怎么会不知道她今天生日。

结果她等到快过十二点也没等来他一句祝福。

在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陈繁在朋友圈放了一张今晚和“宋仲基”一起吃饭的照片。照片是餐厅里的服务员替他们拍的,大蛋糕、小提琴、粉气球,再加上她开心一笑,烘托得她很幸福。

陈繁报复似的找了这张最完美的照片,不管背景还是人,都比宋盐的照片看着有档次多了。

她还配了一句话,“谢谢你,今晚很幸福。”后边还故意加了一颗心。然后她设置了只对宋盐一人可见,又气又急地点了发送。

这天陈繁辗转反侧了一夜,但宋盐一夜没有动静。

等到第二天傍晚,陈繁在办公室忙得乱糟糟的时候,宋盐的微信过来了。

他说你和你男朋友挺般配。

陈繁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强忍着火气,回了一句“谢谢”。

宋盐似乎对她“男朋友”很有兴趣,问了她好几个问题。但陈繁的回答都淡淡的。

宋盐很快觉察出她不高兴,然后问她你们吵架了?

陈繁便顺嘴说是。

宋盐问为什么呀?

陈繁说他在外边有别人。其实她跟“宋仲基”还没到男女朋友那一步,“宋仲基”是在追她,但也在追很多人。

宋盐说怎么会呢?看起来他对你挺好的啊。

陈繁火药味十足地发过去,怎么不会,你们男人不都是家里一个外边一个吗?

那边沉默了,最后等了老半天也没有下文。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陈繁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和男同事聚会的照片。

还没过五分钟,宋盐的消息就过来了,“换新人了?”

陈繁赌气说:“是啊。”

宋盐说:“挺好。”

陈繁问:“怎么就挺好了?”

宋盐回:“你快乐挺好的。”

陈繁逼着问:“我快不快乐关你什么事。”

沉默了一会儿,宋盐答:“你快乐我也会快乐。你不开心我心里也不好受。”

陈繁以开玩笑的口吻回过去,“看来我在你心里挺重要的。”

宋盐回:“当然重要。”

陈繁抱着手机一下就委屈地哭了。还没有哪个男人让她像个神经病一样患得患失的。

她哭了一会儿,然后抹了眼泪。她其实挺想问他“我是你的谁啊就对你挺重要的。”可她没有继续问下去。

无论宋盐说是朋友还是别的什么,陈繁都觉得有点怕。

陈繁开始频繁逗宋盐说要去石家庄。

宋盐说:“来吧,热烈欢迎。”

陈繁就问:“你当导游吗?”

宋盐说:“那必须的呀。除了我你来了还能找谁?”

陈繁就立马打开一个买票的页面给他截过去。

最后当然没有买。

她跟宋盐当然是没有结果的,介入别人家庭的事她做不来,可她也下不了决心不再跟他腻歪。

结果石家庄没去成,宋盐又来北京了。

他对陈繁说见个面吧,好久不见还挺想你的。

陈繁算了算,的确很久没见。自从她从原公司离职就没再见过他。她说好啊,见就见。

但见面那天,陈繁并没有打算去。她知道一旦去了,事情就可能失控。她搞不定那种失控的生活。

可宋盐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反常地一直催她见面。

她听着他的语气,怀疑他遇到了什么难事。于是在最后几十分钟赶到了火车站。

俩人见了面,眼里都有东西。你来我往这么久,谁能看不出彼此那点儿意思。

他们也没找地儿坐下,只站在候车大厅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陈繁觉得他们的样子就像上学时在操场上没话找话说的年轻人,有点尴尬,却又让人悸动。

宋盐看起来没什么大事。陈繁想,也许他就是单纯想她了。她心里觉得甜。但又有些伤感,他要是“宋仲基”就好了,单身又多金。

因为想得入迷,没注意到有个背着行李包的男人差点要撞到她,宋盐赶紧伸手一拉,就那么把她拉到了怀里。

大概有五分钟,她不敢动,宋盐也没动。他的呼吸喷在她耳边,潮湿的,一直钻到心里。就在那一刻她决定要豁出去。

可在她伸手要抱住他的时候,他突然推开她,“我得走了,车马上就开了。”

陈繁有点懵。他要我大老远过来真的只是送个别?

结果宋盐真的随着人流检票进去了。

陈繁刚从石家庄站台出来就被大风刮了一耳光,生疼生疼的。

她决定来找宋盐是一时冲动。

自从上回在火车站分别,宋盐莫名其妙对她冷淡了,要么很久不回她微信,要么讲一两句就说在忙。

她左思右想,觉得他是有点生气了。上回在火车站,中途她接了“宋仲基”一个电话。

也许宋盐是因为她当时对“宋仲基”说话的态度生气的,那时她表现得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宋盐窝火是应该的,男人都自尊心强。

她靠在车站外的栏杆上,拍了一张车站的照片给宋盐发过去。

这一回宋盐依然没有立即回。但陈繁知道去哪里找他,他的公司地址她随便一查就能查出来。

不过她没有立即打车过去。因为她闹不清自己来干什么来了。她是真的爱上宋盐了呢还是因为宋盐不理她,她不甘心了?就算她真的爱上宋盐,又能怎么办呢?

手机提示有微信,她看了一眼,是那个富二代“宋仲基”的。“宋仲基”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对她特别殷勤。

她正看着,宋盐的微信就过来了。

他问:“你来石家庄是出差还是玩儿来了?”

陈繁觉得不大对,他不是该问,你是不是找我来了吗?她在对话框里打“当然是来找你了”,但又删除了,改成“来出差了”。

宋盐说有人接待你就好,你看我现在也抽不开身欢迎你。

陈繁一顿,问你出什么事了吗?

宋盐给她发过来一张照片,是个婴儿。

陈繁不懂是什么意思。接着宋盐就回过来:“我儿子,刚满月。我现在得一刻不离地给他泡奶、换尿布。”

陈繁愣愣的,手指快速在键盘上敲:“没听你说过。”

宋盐回:“媳妇儿以前在丈母娘家养胎,我什么都不用管。现在不行了,娘俩儿回来了。上次在车站走得急,就是媳妇快生了。”

陈繁盯着手机呆住了,她翻出手机的聊天记录,发现她和宋盐开始不清不楚的时间正好是他老婆怀孕不久后。

她拿出一根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那个时间线一直在她脑海里徘徊。

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宋盐对她,不过就是因为老婆不在家,找她解闷而已?

她气鼓鼓地回:“那你还真是个好男人。”

没想到宋盐一点不客气:“过奖了,自己最亲的两个人,应该照顾的,。”

陈繁看着那行字,冷笑了一声,他这是想跟我撇清关系呢。

她愤愤地想,谁又想跟他有关系?一个怂货。

回想起宋盐对她的种种,车站抱着她那五分钟大概就是一个“好男人”出轨的极限了。

她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他们这种“好学生”果然有贼心没贼胆儿。

笑着笑着却又把眼泪挤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特没意思。

当真了就没意思了。

这事儿怨不得别人,只能怨她。

她抹了泪,灭了烟,给宋盐发过去一句:“恭喜。”

宋盐很快回过来:“谢谢。”

陈繁随即退出微信界面,买了最近一班回北京的票。

她扭头向车站走去,边走边想,趁着“宋仲基”对她还好,得让他帮忙把北京户口给落实下来。

这么一合计,她忽然觉得人生轻松了很多。所有的情情爱爱,本来就是各取所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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