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同学,你好!我叫赵沁芳,来自贵州。”

说完这句话,赵沁芳就一屁股在姚晋对面坐下,笑吟吟地盯着正狼吞虎咽的他。

姚晋擦了擦嘴,用力咽下嘴里的一大口米饭,这才四下环顾,确定了眼前的女生是在对自己说话。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本着礼貌热情的态度回应:“同学你好,我叫姚晋,也来自贵州。”

这个“也”字一出口,他便猛地醒悟过来,这才知道姑娘的本意不是他,而是他面前那罐红彤彤的糟辣椒……

果然,赵沁芳的眼神直勾勾盯着辣椒,一双筷子在素炒上海青中百无聊赖地翻拣。姚晋的咀嚼慢了下来,拿眼睛偷偷瞄了她几眼,又在心里打了一分钟腹稿,这才壮着胆子把罐子往前推了推:“你要不要尝尝?”

赵沁芳一听,却做出付羞答答的表情来,可行动和眼神都赤裸裸出卖了她。只见她飞快挑起辣椒拌进上海青,那双筷子也一改之前的无精打采,欢快得仿佛在跳舞。

她的吃相很可爱,像小兔啃胡萝卜那般,小巧却快速,间或发出一声惊叹。姚晋看得有几分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赞美:“看你吃饭是一种享受啊!”

那句话混杂在食堂的人声鼎沸中,拐过油盐路过酱醋,这才轻盈飘到赵沁芳的耳朵里。

她噗嗤一笑:“为什么啊?”

姚晋也笑起来:“你这样吃,食物才不会被辜负。”

“是吗?哈哈,你真有意思。”赵沁芳咽下最后一口,边收拾餐盘边询问,“我要去图书馆自习,你去吗?”

姚晋点头如捣蒜,赵沁芳从包里找出本子,撕下好几页来把罐子裹住,又套上好几个塑料袋,这才把它放进姚晋的双肩背包。

“自习室人多,有味就不好了。”

这句话没什么大错,可姚晋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但也转瞬即逝,很快跌进了一见钟情的漩涡。

他21岁了,但还没谈过恋爱,今天竟有个同乡且同口味的姑娘从天而降。他和她肩并肩走在林荫路上,蓦地想起模模糊糊的人生大喜来: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

2

从前不知乡愁为何物,直到离家来到上海。

愁绪先从嘴巴里的寡淡而起,然后是空空荡荡的肠胃。孤寂牵扯着身体和心灵,饭点一到,就泛滥成灾。

填报志愿那会儿,闺蜜问赵沁芳:“你真的要去上海啊?你这个嗜辣如命的人,怎么吃得惯那边的清淡饮食?”

闺蜜的哥哥在上海打工,回家第一件事便是一头扎进小馆子,用各式各样的酸辣美味来祭自己的五脏庙。

人啊,食色性也。吃不开心的话,做什么都有点萎靡不振。

赵沁芳却不以为然:“和梦想比起来,吃算得了什么?真没出息!”

闺蜜又问:“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她一时语塞,竟找不到一句话来描述自己眼中的美好明天。只模模糊糊地觉得,一定要走出去,去很远很富饶的地方!远离这世人眼中“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分平、人无三文银”的地方。

对上海的热爱源自于张爱玲的旖旎句子,后来又被王安忆的《长恨歌》勾引,最后落实到了电视剧中的十里洋场与高楼大厦,构建起了赵沁芳心中的庞大梦想。

那时,她还是个生活费只有200块的苗家小姑娘,父母把家安在遥远的大山,贫穷落后仿佛代代沿袭的遗传病。

但到了自己这一代,赵沁芳觉得必须改一改。

好在十年寒窗未曾被辜负,大学录取通知书沸腾了整个小山村。虽然,也只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二本。

一转眼,也来了三年了。

当初那些模模糊糊的梦也清晰起来了,她悄悄学着上海话、认真留心着时尚杂志上的美容减肥窍门,把嫁个本地人当作最直接可行的小目标。

她自觉已改头换面,可还是在一罐糟辣椒前露了馅。

那天猛然看到熟悉的鲜红与热烈,竟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

3

糟辣椒是姚晋外婆的拿手好菜。

小时候,父母工作都忙,他被送回老家去,由外公外婆来照顾。老两口住在一个小村里,屋后有一片菜地,长满了鲜红的辣椒和绿油油的青菜。

每年收了辣椒,外婆都忙着洗忙着切,忙着把爱和深情都藏进坛子,再给四面八方的儿孙送去。

姚晋吃着糟辣椒做成的各式菜肴长大,被朴素的亲情滋养成了大小伙子。他往葱油面里加入一大勺辣椒,在变味的沪上风情中,吃出了眷念与感恩。

“毕业我就回去,把外婆接到身边来。”姚晋时常在心里默念,一遍遍想象着岁月静好的未来。当赵沁芳出现,他在未来里加了她,不止一次幻想过房子的装修风格、儿女的名字,以及婚礼的模样。

但他迟迟不敢表白,只敢用行动去悄无声息地证明爱意。

那个周六上午,姚晋早早来到了女生的宿舍楼下等。室友买早餐回来,见赵沁芳正对镜梳妆,一张脸涂涂抹抹十来回,满眼都是要见心上人的跃跃欲试。

可当室友调侃,她却忙不迭地否认:“不不,我们只是一起去吃羊肉粉,大家都是老乡,口味相近。”

羊肉粉藏在近郊的小巷子,四周都是工厂和出租屋,来来往往的行人操着各地乡音,却意外混合成一首整整齐齐的流浪歌。

地面有污水,赵沁芳的小白鞋走得步步惊心。姚晋一笑,半蹲下身子来,指着自己的背说:“需要我背吗?”

赵沁芳却丝毫不矫情,一跃跳上他的宽厚脊梁,可当他的双手自然而然抓住她的小腿,她又为两个人的顺理成章而惴惴不安。

好在羊肉米粉店就在前方,久违的香味打散了他们各自的脸红心跳。

4

要加蒜末、姜末、剁椒末、葱花、薄荷、辣椒油。香味一层叠着一层,是为了对抗腥味与膻味、也是为了相互调和刺激出最极致的鲜美。

大碗端上来了,米粉莹白、剁椒鲜红、葱花和薄荷绿得舒心,五颜六色凑齐的人间烟火热热闹闹。

赵沁芳轻轻呷了一口汤,脸上做出夸张的表情,连连说着:“好吃!太好吃了!简直好吃到飞起!话说你是怎么找到这旮旯缝里来的啊?”

“一个同学在附近打工。他告诉我的!”

姚晋哈着气,镜片上薄薄起了一层雾。赵沁芳的筷子顿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搅动了几下,这才把复杂的情绪混合着鲜香咸辣一起往下咽。

她想起来他们一起吃过的那些饭,花江狗肉、酸汤鸡、小龙虾、麻辣烫……味道是好的,却始终在前半生里打转,来上海的意义似乎在吃吃喝喝间一点点磨去。

她看着埋头苦吃的姚晋,心里恍惚生出些坐在自家餐厅的幻觉。依稀也是这样的羊肉粉和一对男女,可窗子推出去,到处都是小城市的阴仄和苍白。

自己不远万里而来,难道还要被爱情拖回遥远的过去?

她想了又想,嘴巴忽然不受控制:“姚晋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我啊?”他边吃边飞快地回答,“皮肤要白一点、脸有点圆、爱吃辣、喜欢穿小白鞋……”

每一个都在比照她的特质,可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埋越低,等停住时,姚晋的脸已经红得如熟透的油焖虾一般。

赵沁芳却面不改色,她把筷子放下,忽然叹气说道:“可我想留在上海,嫁人大概是最便捷途径了吧?”

姚晋只觉得五雷轰顶,他哦了一声,忽然端起大碗开始喝汤。红油还漂浮在里面,所以他的眼泪来得合情合理——当然是被辣出来的。

“那,你有人选了吗?”姚晋问得小心翼翼,赵沁芳的头却点得干干脆脆,“他叫林家凯,追我很久了。”

5

和林家凯相识纯属偶然,那天赵沁芳进了一家面包店,预备买些打折的长面包做早餐。

正在挑挑选选时,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又不是外地人咯,家就在附近呀,怎么会故意不付钞票?说了钱包手机忘了带,先记账,明天会拿来还你的呀!”

一口地道上海话,赵沁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见一个小个子男人,神情里带着本地人独有的优越感与居高临下。她心思一动,走过去主动解围:“这位先生的钱,我先垫上,侬可不要狗眼看人低呀!”

现学现卖的上海话,配上挑眉瞪眼倒也神气活现。外地来的打工妹自然分辨不清,只毕恭毕敬收了钱,殷勤地把两人送出门去。

接下来,自然是加微信加微博,从一个点赞开始,一点一点渗入彼此的生活。

都市里的男女交往大多有个雷同的程序,也无非是问好、试探、约会、表白,跟流水线上的工业产品异曲同工。

抛开本地户口不谈,其实赵沁芳不大瞧得上林家凯。

他不到一米七,学历也只是中专,还大了她八岁,年近三十一无所成,如今还在一家小企业里混日子。也正因为如此,才蹉跎成了大龄剩男,为赵沁芳的接近打开了缺口。

假如时光再倒退五六年,林家对外地女孩是不屑一顾的。他们住在一条小弄堂里,老早就传着拆迁消息,即将到来的巨额财富壮了一家人的胆,硬生生把择偶搞成了选妃。

谁料折腾到最后,儿媳妇跟拆迁一道变成了未知数。

“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呀。”林妈妈语重心长地嘱咐儿子,“多上点心,带她看几场电影吃点好的,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很好哄的!”

6

林妈妈口中的好东西是小馄饨小笼包生煎包,偶尔也上西餐厅和日料店。灯光朦朦胧胧地照着,林家凯一脸自信:“你们没有牛排和刺身吃吧?”

“还真没有。”赵沁芳把刀叉挥舞得漫不经心,嘴巴和心都是涩的,急需一碗加了糟辣椒的鸡蛋炒饭来拯救,可她无法说出口。

交往第三个月,林家凯带她回家。应该是要带点见面礼的,她思来想去,最终选的是礼盒包装的老干妈。

因为在赵沁芳心中,那最能代表她和她背后的家庭与土地。

她是奔着结婚而去的,所以打算在开头便直面彼此之间的差异和冲突,以此来寻求最平衡的相处之道。

果然,林妈妈像看怪物一样盯着那个红彤彤的礼盒:“你们平时就吃这个?”

赵沁芳还没来得及点头,林妈妈便惊叫起来:“这怎么能做菜呢?没有一点营养的呀!吃多了说不定会致癌,要出人命的。”

气氛猛地尴尬起来,还没学会圆融处事的姑娘积极收敛,但还是藏不住委屈和耻辱。林妈妈一看,脸也冷下来,自顾自进了厨房,边走边嘟囔:“还说不得了,穷丫头当自己是公主啦?”

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赵沁芳看了看林家凯,他正低着头玩手机,对两个女人的战争充耳不闻。

赵沁芳如坐针毡,也不由自主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只见姚晋发来消息:“发现一家新开的菜馆,牛肉粉那叫一个正宗啊,你去不去?”

他们没做成恋人,但也没分裂成敌人。姚晋从她的生活里撤离,但一看见好吃的,还是忍不住要和她分享。

她的心猛然一酸,感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7

那天林家吃大闸蟹,赵沁芳从没吃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默默观察着这一家人的行动,再囫囵地依葫芦画瓢。

味道确实不错,就是吃起来太麻烦,也太细碎,一丝一缕地层层叠叠,就像上海人的心思,九曲十八弯,行行复行行。

赵沁芳边吃边神游太空,却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哎哟小芳,你吃东西这么不仔细的呀?”

她被吓了一跳,抬头正对上林妈妈怒目而视,仿佛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再转头看看四周,林家凯正埋头苦吃,把蟹腿肉耐心扒拉出来,似乎母亲对女友的教训天经地义。

委屈和愤怒扑面而来,赵沁芳扔下蟹壳,轻声说了一句:“我吃饱了。”随后起身拿包绝尘而去。

可林家凯也没有追出来,只在10分钟后发来一条信息:“路上小心,改天再约。”

屏幕在夜色里发出幽幽的亮光,原以为自己会悲愤欲绝心痛难耐,可事实是,那疼痛和委屈都轻飘飘的,极不真实,仿佛只是恍惚间做了一个梦、看了一场戏。

或许是因为男女双方都不走心。

一个只想要户口、一个只觊觎美色,赤裸到他们都懒得掩饰与虚伪。而这一桩注定失败的交易,却一次又一次地在餐桌上出现破绽,逼着她不得不审视自己的急功近利,逼着她不得不拷问自己的内心:你到底想要什么?

吃当然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儿,但吃不好的婚姻必然困难重重。因为每一碗菜每一碗汤,都为幸福埋着伏笔。

8

再一次接到林家凯的电话时,赵沁芳正在吃折耳根。

是姚晋妈妈带过来的,她到上海出差,便在家炒好辣子鸡、又赶在飞机起飞前买来新鲜的折耳根和小红椒,千里迢迢地送到儿子面前。

姚晋第一时间通知赵沁芳,三人去到校门口的小饭馆,将折耳根洗净切断,加入盐巴味精、酱油和小红椒,不出10分钟,久违的家乡味道就逼出了赵沁芳的泪花。

姚妈妈拍着她的手:“好孩子,多吃点,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还没来得及客气,电话就响了起来。接起来一听,是林家凯的声音:“今晚一起吃饭吧!新开的法国餐厅,你肯定没吃过……”

“但我不感兴趣!”这次,赵沁芳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林家凯的自鸣得意,她起身往卫生间走,“林家凯,你吃不吃折耳根?”

“那是什么东西?”

“我家乡的一种野菜,我很喜欢……”

“你们那穷山僻壤能有什么好东西?我妈说那都是些重口味没营养的垃圾食品!我告诉你,你得改掉这些坏习惯!这里是上海,不是你们村……”

赵沁芳默默掐断电话,据说故事的结局都写在开头,而她和林家凯的开头,已经挤满了轻视、不屑甚至刻意贬低。

表面看,只是饮食习惯的不同。可本质却是结结实实的地区差异与贫富悬殊。

她斜靠在墙上,在那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家乡的感召,从唇舌而起,路过肠胃、抵达心脏。

还好,还好姚晋一直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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