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熟知的地方,也有爱情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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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2040.6m 第十七层
杨丽娟站在黄昏里,安全帽箍不住的发梢被晚风随意抚弄着,或许微微有些凉意,但她丝毫没有在意。无论四季更迭,这个名字里有云的地方,晚霞总是绯红,如果运气好还能看到云朵被夕阳嵌上炫目的金边。
自己被吹起的那部分发丝,透过这夕阳是不是也泛着好看的金光?她凄然一笑,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下午收工后的杨丽娟都有一个习惯。她会熟练地踩着有她大拇指粗细的钢筋绑成的梁,轻巧地扭动腰肢绕过小孩儿手臂般粗细的钢筋绑成的柱子,到她所能置脚的最高处的边缘,好好地观望这座陌生的城市。按照图纸的标识,她能清楚地知道脚底的海拔。这里跟自己的家乡,那个温润的四川中部的小山村,有一天一夜火车轰鸣而过的距离。
此刻五十米以下,工地围墙内的空间像故乡那口深不见底的大水井,看不清坑洼不平的地面和地面上杂乱无章的建筑废材。五公里以外,暮色四合的城市像一只刚刚睡醒的怪兽,星星点点地睁开眼睛,仿佛随时会扑过来一样。
当黄昏的光从温暖转向暗淡,一阵风从城市的方向骤然吹来。卷起的尘土顺着这栋尚未成型的建筑扑面冲上来,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一个趔趄转身抓住了齐腰高的一根钢筋。
钢筋的螺纹锋利,掌心冷冽地刺痛。她缩手站定直起身子,塔吊上的射灯从建筑的另一边斜上方直射过来,晃得她低头揉了揉眼睛,有些泪水被沾到了手上。
2
海拔2010.6m 第七层
杨丽娟第一次看到他,也是因为这盏射灯。
在建筑工地,夜间施工是常有的事。在这栋建筑施工到第七层顶板的时候,工长通知杨丽娟所在的钢筋班组必须晚上赶工期把整层的钢筋笼绑扎好。其时恰逢临近中秋,班组里的人大多请假探亲去了。这可急坏了钢筋组长,她的叔叔老杨。
工地进门口西边十米远的地方,就是他们的住宿区。两层的活动板房顺着墙根排开,白色的墙蓝色的门,上层住宿,下层被各色器械摆得满满当当。老杨顺着一间一间门敲过去,没找到什么能帮忙的人。悻悻地带着杨丽娟和另外两个刚进班组不久的小伙子到了操作面,拿起图纸简单介绍了一下注意事项,四个人很默契地分成两组,各自拎起工具包到两边开始忙活起来。
杨丽娟带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小刘在靠近塔吊灯光的这一头。
竖立的主钢筋已经接好,塔吊上的灯光从接头处的不锈钢套筒反射过来,在某个角度非常地炫目。他们要做的是将下料好的钢筋箍按照图纸上固定的密度,用细铁丝一圈一圈地固定在竖立的主筋上,虽不是什么力气活但很考验耐心和巧力。她左手从腰间抽出捆扎丝,对折成型,从钢筋交汇一绕,右手的扎钩顺势勾住一头顺时针迅速拧几个圈,一个捆扎点便已形成。眼花缭乱的手法娴熟到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漫无目的地想些事情。她不愧是这个班组里最好的绑扎工。
她是过了18岁生日以后,才随着叔叔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的。她的父母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波农民工,父亲在她出生后不久,带着一个那个城市里的女人跑了,卷走了所有的积蓄。母亲一边寻找,一边继续打工勉力支撑,她几乎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不同于传统村落里隔辈带大的孩子,她七岁便能帮奶奶做农活,八岁开始用两只小桶挑水,九岁就能围着灶台把饭菜做得有模有样。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有两年的钢筋施工经验了,当然了,这些都是他做包工头的叔叔偷偷带她在县城项目上学会的。
刚想起县城偷偷做学徒的场景,塔吊上的灯突然非常明亮地闪烁了一下后失去了光亮。楼上的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扭头望向那只由白转红的灯泡,像一根刚吹灭了火焰的火柴梗,一点亮红色也逐渐暗淡了下来。杨丽娟觉得施工机械还在轰鸣的工地上仿佛突然安静了几秒钟,只有门口处几辆临停的车灯忽闪着黄色的光晕,从七楼看下去是那么微弱而渺小。余光处城市的灯光显得更为璀璨,像熠熠星光。
“小李呢?!快去找小李!”另一边传来声音。不用看到面孔,听这熟悉的一嗓子就知道是叔叔老杨,"关键的时候停电,真要命!小娟你们别动啊!”
她应了一声。紧接着听到的是关门声、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工地大门口处的值班室亮起了几束手电筒的光线,在地上打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椭圆沿着凹凸不平的地面移动向门口的东边,在第三间活动板房前停了下来,此时风似乎大了起来,听不到那里有什么具体的动静。突然停下干活的杨丽娟右手握着的钢筋扎钩挂透出丝丝凉意,她摸索着把它挂在钢筋上,在黑暗中缓慢调整了一下站位,小声嘱咐小刘不要乱动,项目部肯定会派人来处理。可是自己却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其实她猜的没有错。地上的椭圆从一个突然变成了两个,微微抖动着从远处移过来。她记得正前方楼下是钢筋棚,旁边不起眼的小屋子是配电室。这两个椭圆大约就消失在了配电室门口的位置。下面泥瓦工嘈杂的声音放低了下来,耳畔又是一阵呼啸的风声。
“修好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吧。”她想着,转头又望向了城市那边泛红的星空。她喜欢这样的星空,像一个童年的梦。四川的天空要么阴阴沉沉,要么蒙蒙细雨。就算在晴朗的夜里,也看不到这样浩瀚的星空。星星一颗赛着一颗的明亮,星星下的城市也闪着点点的灯。她见过这样的场景,在小时候奶奶买来的挂历里,在自己的梦里。这也让她对这座还没走进去过的城市充满了好感。
她再次转过头发现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些亮光,是因为旁边的塔吊上传来“吭吭”的踩踏升,急促但不失坚定。她已经熟悉了这种声音,是有人正沿着塔吊标准节里的爬梯上来。她盯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映着背后的光亮渐渐靠近、越过自己到了射灯背后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和金属摩擦的声音,啪的一声,眼前亮了起来,射灯背后的人和人背后的星空,齐齐暗了下去。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赶紧拉开阵势继续干活。当那个踩着爬梯的脚步声再次从上而下到身后的时候,杨丽娟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看到一身黑色衣服的小伙低着头地往下爬,蓝挎包垂到了肚子上,身手比开塔吊的大哥还敏捷一些。他仿佛感觉到了一道目光射来,左脚止住下落之势,悬在了两根梯梁间。蓦然抬头,四目相对。
3
海拔2034.6m 第十五层
工地公用的洗衣机坏了好多天,不知道谁洗衣服时没有把兜掏干净,散开的烟堵住了排污口,看样子有一整包的量。黄色的渣子分外扎眼,“唉,真是瓜!”杨丽娟习惯性地责怪了一句,但一点都没有不开心。她本来也没打算用洗衣机,因为此刻的她不相信它能洗干净。今天休班,手洗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热水在壶里冒着泡,她把半壶倒进盆里接着又掺了些冷水。伸手在盆里搅了搅,不热。可能就像他说的,这里海拔高,开水本就烧不热。又加了些热水,伸手又觉得烫。如此往复好几次,把自己都逗乐了。嗨,我真傻,这多一点少一点的热水,又有什么区别呢?今天阳光甚好,当他的白色衬衣挂上食堂边的晾衣架,底下是碧绿的草地,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她喜欢这个早晨,就像喜欢那个早晨一样。
那个早晨李建起了个大早,在工地不远处的小店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他师傅打来电话,说赵工长接到钢筋班组小刘转达他师傅老杨的报告,隔壁西区活动板房二楼第三间宿舍插座能看到火花,让他过去给看一下。他一边捋着这通电话里的人物关系,一边急忙结账往宿舍赶。当他挂上工具包出现在第三间宿舍的时候,杨丽娟穿着贴身的粉色睡衣披着一件大衣打开了门,雪白的脸颊挂着水迹,腮边还有因着急而泛起的红润,水汪汪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愕。
要不是那晚亲眼看到这双大眼睛,他怎么也无法把一身工装的女钢筋工同眼前这个她联系起来,这活脱脱一个娇滴滴的高中女生。他局促地介绍了来意,人物关系错乱。“哦,李工好。我只是告诉了我叔叔杨工。”她低下头莞尔,赶忙解释,“不是小刘啦”。她拢了拢头上湿漉漉的短发,在披着的大衣领后打出了不规则的水印,眼睛忽闪一下往左边看去,“呐你看,就那里”。顺着她细细小小手指,他找到了那个短路的插座,吹风机插头连在上头都被烧得变形,得用改锥撬下来。她那样的小手怎么能拔得下来呢?他心里想着她又着急又害怕的样子,竟泛起一丝暖意。
“面板修好了,插头我没带,我拿回去给你帮你重新接一个,你明天来拿吧”。他比她高出一头,视线穿过手里把弄着的吹风机投到地上,越是想多看她几眼,就越不敢抬头。
“啊?这么麻烦你啊”,她睫毛颤动,盯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抚弄着自己的吹风机线,有些说不出的异样,轻声嗫嚅着,“不用了吧”。
“没关系,顺手的事。东区宿舍第三间,你从这里出去,穿过洗泥池……”他迅速地走到窗口指着外边比划着。
“我知道的。”她的打断让他一愣,她的知道更是让他意想不到。他赶紧笑了笑“那行,你快用干毛巾擦擦头发,别着凉了。”说罢缓缓将们打开一个缝,刚好够他消瘦的身体挤出去,又轻轻地关上门。
杨丽娟自做钢筋工以来,工作原因走进过很多临时板房搭建的宿舍。有男人的,有女人的,钢筋班组的,模板班组的,监理的,设计院的。地板上横陈的工具,钢床脚挂满的袋子、乱堆一气的被子,桌子上杂乱的杯子,无一不是体现了“临时”二字,纵然有的工程一做就是七八年,也“临时”了七八年,可李建的宿舍并不太一样。
她去找他的时候宿舍空空荡荡,她踟躇片刻轻轻叫了李建的名字,声音在房间里软软地扩散开,归于虚无。她有些失落,又有些如释重负,外头人来人往,索性走进去等。房间地板上非常干净,进门右手边的桌子上依次摆放着洗漱的杯子、毛巾和一小瓶洗面奶,口杯的边缘都看不出牙膏的痕迹。高低床上铺陈列着两个行李箱,下铺洗得泛白的被子很是平整,床对面一张比双人课桌大点的桌子,被明显地分为两个区域。右边一长排的书,左边一些电线和螺母、铁钉,而她的吹风机,正躺在书的那一册,跟那些油腻腻的修理工具明显地间隔开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修好,昨天的电光火石让她心有余悸不敢拿起来轻易尝试。
她站在床边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想着要吃午饭了,有些后悔前一天没问他要电话号码,可自己一个女孩子要是主动要的话又显得唐突。李建要是个普通工人师傅倒也罢了,第一次看到他就觉得他有别于工地上见过的任何一个人,不仅因为他年轻,只比自己大几岁。他身板笔直脸廓明朗,算不上那种很帅的伙子,可说起话来声线柔和,笑起来像春风拂面,分为温暖。而且对谁都彬彬有礼,这让人想去接近去了解,看到他宿舍整洁的陈设更应证了这一点,这反而让人不太敢轻易要电话。
正思量间,看到桌面上有块图纸的残片,背面是空白的。于是弯腰从桌子一角的黑色笔筒里抽出一支灰色的铅笔,告诉他今天她来过但他不在,如果修好了请打电话过来。尾号的6写得太快有点像0,可没找到橡皮擦,又特意描了一遍,像特意强调似的。
他的电话是晚饭过后打来的。杨丽娟去拿吹风机的时候,还拿到了一个邀约,他们三言五语间说起未来的几天假期,他竟然约她第二天骑车去城里玩,而她竟然红着脸踟蹰了一下便答应了,竟然在完全没有想好怎样跟叔叔老杨解释出行的情况下。刚刚做好了第八层的钢筋笼,接下来还要搭建模板要浇筑混凝土要养护,所以每次加班后都有一两天的休班。就跟叔叔说去城里城市买东西吧,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4
海拔2013.6 第八层
有一样东西,开心的时候会变短,难过的时候会变长。时间,相对的时间。不管那个白胡子老头的本意是不是这样,杨丽娟就这样觉得,这一天太短了。
他们的工地在城市最南端,被称作城市第五区,听说将来市政府会搬过来,听说他们建的房子会卖很贵。他们才不管这些,建设者是城市间的候鸟,建好了便要飞走,也许哪天有钱了在城市里买一套房子再回来,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他们管不了。
他们只管往北骑去。她骑的是李建的山地自行车,李建借了物资员老丁头放在库房里很久不骑的二八大杠,铃铛都锈住不响了,每次捏刹车倒是会刺耳地尖叫。他一袭雪白衬衣推着二八大杠走过来朝她笑着打招呼,杨丽娟感觉他模样在俊朗中带了点傻气,像走进了电影里的八十年代。
走出第五区的道路还未硬化,被来来往往的工程车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车辙。李建在前边带路,一下一下蹬得很用力,还要小心翼翼地绕开太大的坑,不时回头嘱咐她需要注意的地方,自己却好几次歪歪扭扭险些摔倒。她的车子轻快而省力,但只要他的车子传来尖叫,她便赶紧捏刹车。还好最近几天没下雨路上泥水不算多,不一会儿便沿着车辙一路骑到了城里的柏油路。
第五区入城的柏油路很宽而且几乎没有车,他们可以并排骑着。耳畔风逐渐变小,这里的天空澄澈,白云团聚成棉花糖,贴着远处的山脊飘过,透过阳光在地上清晰地显出影子。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不时借看左边的马路偷瞄一眼李建的侧脸,风掀起他额前的短发,干净的脸庞写满了朝气。他仿佛也对自己很好奇似的,问她多大啊,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啊,一个柔弱小姑娘怎么会做钢筋工啊。问一句,杨丽娟乖乖回答一句,十八,就自己一个,其实钢筋工没有大家想得那么需要力气。有时候她觉得李建像在聆听一个小妹妹说话,好奇的画外音里满是关切。他也知道了他来自北方,那个省有点印象,但那个县城的名字任她心里默念了几十遍都记不住。
城市里并没有她想的那样美好,有一种秩序的冰冷。不像她家乡的小城,有嘈杂的音响、连绵的鸣笛、鼎沸的人声。他们绕着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有些地方在修地铁,也挤满了蓝色的围挡。李建走三步就要回过头看看她,仿佛怕她走丢一样。路上骑车把短发吹得像工地边的杂草,他不看她的时候,她便腾出一只手使劲梳一梳,可是很快就会透过商店的玻璃橱窗看到它们又杂乱了起来。他回头看到了她在侧头摆弄头发,脸上便溢满了笑容,她赶紧低头推着车赶上来。
李建比她早到这座城市三年。他带她去他去过的最高的建筑,绕过最高层保安从安全通道偷爬上天台。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惊魂未定,把上半身搭在栏杆上,俯瞰楼下蚂蚁一样的人群,看街道的流线、车辆的停动、剪过的花草。天台上微风习习,短发在脸颊上扫来扫去。小巧的鼻尖翘着,鼻翼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开合。他放佛看到了活着的宫崎骏漫画的女主角。为了工作方便,她平时都是一件贴身的牛仔裤,一件朴素的上衣,正是女大十八变的年纪又在工地干活,青春的身体挺拔而饱满,任何理想情况下的电力曲线跟眼前灵动的曲线比起来,都黯然失色。漫画的女主角可没有这样修长灵动的肌肉线条。
李建不禁有些恍惚,赶紧摇摇头把自己从中拉出来。玩心骤起,蹑手蹑脚地向杨丽娟后方并了几步,抬起右手控制住力度,突然向她后背拍去,同时左手做好了护住她身体前倾的准备。杨丽娟吓得一声惊叫,斜倚着栏杆软软地蹲下来。看着一袭白衬衣的李建像个小孩子一样大笑着跑开,她脸憋得通红,突然也捂着嘴大笑起来。
透过城中心湖边的杨柳依依,他们看到第一朵云彩泛起了金边才意识到天色将晚,俨然已打开话匣子的他们仓促间蹬着单车踏上回程。夕阳下的马路、建筑、稻田、河流全部变得暖意融融,就像他们之间的谈话一样,从小心地对答到畅所欲言,竟然只需要短短的一个白天。她惊奇地发现,李建不只是比她年长,比她到此地时间长一点。他读过很多的书,去过很多地方,他跟他讲北方的雪,讲沙漠的风,讲各个城市的见闻。他知道很多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无论是书里的,书外的,那些有趣的事,真是百听不厌。而自己的特别,除了是他见过的仅有的女钢筋工外,也就只能给他讲讲自己的童年,自己生活的小村。还好,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回到未硬化的道路时,头顶早已是繁星当空,月亮的银辉刚好能照亮前行的路。车辙深深浅浅,也没有路灯,路途也不远了,而且夜间的工程车多了起来,李建便建议下车推行。他们抬头看星星的时候,他突然问杨丽娟,“你想不想天上有颗星星跟你一样的名字啊?”
她的回答清脆,“不想”。李建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她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因为我的名字不好听呀”。然后追问笑着摇头的他,“星星还能取人的名字啊?那它自己知道吗?”
“当然自己不知道啦,这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三体》里写的。你的名字很好听的,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可能用她命名星星哦,你快好好巴结我。”李建说完自顾乐了起来,仿佛自己都不信似的。“不过,这部小说的作者原本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电工呢,我也喜欢写文章,说不定哪一天啊”,啊自还没出口,一辆卡车奔他们直冲过来,呼啸而过带起了一大片污泥四溅开来,李建一手扶住单车飞身护在她侧面,她紧贴在他身上,只有额头溅上几滴污泥,而他整个人的背面在月光下变成了黑色。
她赶忙从背包里掏出纸巾,一把全部撕了出来,先把他皮肤上沾的擦掉,再胡乱擦了几下衣服纸巾就不够了。于是,两人加快了步伐推车回到了工地,车停在李建门前,大概也就一分钟的功夫,李建裹着蓝色的工装走了出来。她有些担忧地跟他道别,走出老远还回头叮嘱了几次,要知道这地方的红色污泥可不好洗掉。
5
海拔2037.6 第十六层
她关上宿舍门,看着自己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衬衫,依稀还有之前留下的阳光味道。她想起大概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从一个男孩子手里抢的东西,而且还是人家的衣服。
那天她在宿舍栏杆处看到李建走出了宿舍,他端着一只蓝色的盆走向他们那边的晾衣架。她碎步小跑下了楼,跳着绕过洗泥池和路边的堆积成山的模板,在他宿舍前突然变慢走了几步,长长地喘了几口气,装作刚好路过的样子。
在晾衣服的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眼睛前突然一亮,“你怎么来啦?”
她看到铁丝上分明飘着那件白衬衣,背后的位置还是有淡淡的泥印,像一幅蜿蜒的地图。“懒虫,今天才洗?”满是调侃的语气里,她绕到了衬衫背后。
“当然不是啦,第二天我就洗了,红泥真的很难洗干净,这不是再试试嘛”。他看不到她,对衣服说这话。
“我看你还是洗不干净的,这次还带着泥印呢!”她绕到白衬衣前,手指着背后淡淡的地图,“算了,你是为了保护我,还是我帮你洗吧,绝对洗干净哦”。手指已经搭上了衣架。
“不要不要,这怎么好意思啊!”李建突然过来要拿回来,谁知道杨丽娟已经拿到手中。敏捷地闪身躲开了,“快给我啦!”李建顺势追了过来,她笑着背向门口跑开了,谁知道李建还是红着脸紧追不舍。
杨丽娟想也没想,跑到最近的一栋在建的房屋前,顺着脚手架间简易的楼梯三四步就上了一层楼,轻盈得像只小猴子一样。李建怕她踩空出意外,便不再追,就在底下与她对峙起来。
“你信不信我给地下的钢筋通上电,你就被电下来了。像电那些高压线上的麻雀一样?”他笑着皱眉,神情很是古怪。
“哈,你以为我傻嘛?麻雀是从来电不下来的!”她笑得弯弯的眼睛变成两条弧线。
“可是你能电下来啊”,他将双臂抬到胸前,向上向内做了一个合抱的动作。
他到底是要接住衣服,还是要抱住电下来的自己,一瞬间,她竟有些恍惚。僵持一阵,他看她对此事如此执着,便假装没好气地认输,转头走回去。背后嘭嘭几声,她蹈着胜利的小碎步,雀跃地跟了过来。
如今就要送回给他,她也是第一次觉得对一件衣服如此不舍。抚摸着上面曾经是泥印的地方,她想着他见到它干净如初的样子,她欢喜他的笑容,洁白的牙齿整齐地排开,明亮似皓月当空。
可是那晚之后,她却不再敢看皓月当空。他接过衣服,在灯下看了看,平静地说了声谢谢便收了起来。杨丽娟没有盼来他的笑容,有非常不祥的预感,他太不善于隐藏情绪了。她接过他递来的工装外套披在身上,几分钟后两人便出现在了安静的工地上。散散步,这是他的提议。
她作业的这栋建筑,十六层已经浇筑完成,封好的模板像一道道围墙把水泥砂浆困在里面,覆盖了她绑扎的所有钢筋,那些为人称道的技艺、那些日日夜夜的辛苦,全部都埋在里面不会再呈现于世人眼前,只有少数的人知道,他们沉默地存在过。就像这一路,李建的沉默一样。
浇筑的时候振动棒触到模板的声音,剧烈而持久,让靠近的人心痒痒。浇筑完成的工地就显得分外安静,他们从相遇的七层,拾级而上。走到刚浇筑好的十六层底下,整整九层。杨丽娟有些说不清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满脑子都是前面这个年轻人,为他的开心而开心,为他的难过而难过,这些情愫对那时的她而言,要理清思绪太过于复杂。
“你听,这声音,像什么呢?”他慢慢地转过头,昏暗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杨丽娟缓慢地侧了侧头,那夜的风很小,这么高的地方蝉鸣也爬不上来,若是仔细听,那就只有水泥浆从模板缝隙滴下来打在十五层的地面上,连绵不断的细小滴答声。她疑惑地摇摇头,“听不出来,像什么呀?”
“像不像雨打浮萍?”他的语气闪过一丝轻快,随即重归黯然,“我来南方的第二个夏天,听到了真的雨打浮萍,当时可高兴了,可现在我不喜欢了。”
“你是要离开了吗?”杨丽娟没读过大学,但读过不少书,她知道浮萍的寓意。
他怔怔地看着有时古灵精怪,有时温柔懂事的她,垂下眼皮点了点头,别过头去。
她没有问他去哪里,为什么去,也没有请求他留下来,自己凭什么呢?分离是迟早的事情,又能怪谁呢?做工程的人,本就如浮萍,无论南北,不分昼夜,项目在哪里,人就要漂去哪里,短则数月,长则数年。要怪就怪自己当初多看了他一眼,怪自己答应他去城里玩,怪自己止不住想起他的欢喜。她是怪,可是她不后悔。
两人从楼上下来, 一遍一遍地走着曾一起走过的路,嬉笑打闹过的地方,少有言谈。有些故事不要开始便不会结束,有些人不要熟悉便不会陌生。满地星辉,前路暗淡。
6
海拔2040.6m 第十七层
世界不会因谁的离去而无法运转,就像工地不会因谁的离去而停止施工。旧人很快就会被新人代替。李建的宿舍搬进了新来的电工,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门口的电缆堆成了山。工地停电了,总是找半天不见人影。好不容易来了,通常带着一身酒气,三分醉意。
夜风骤起,冰冷取代了杨丽娟手心的刺痛。还是在靠近塔吊射灯的这一段,夜间施工。
她从腰间抓了一把铁丝,撒了一些出来,掉下去的时候穿过钢筋笼打着转,像一个个跌落悬崖的人影,慌张而无助。她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听不到他们呐喊与呼救的内容,却仿佛听到了那夜的“吭吭”声。
她蓦地转过头,身后像灯光一样空。
后记:
半年前还在犹豫,今日终于写了第一篇小短篇。真是不提笔不知构思之难,人物、情节、环境、语言、修辞、情感、节奏、画面都要兼顾,最后成文才能饱满、好看。每每写不下去都要愤而停笔,想想初心便咬牙坚持。几易其稿,最终形成现在故事平淡、又臭又长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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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古道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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