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安妮如释重负地在文档最后一行敲下一个“完”。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拉开窗帘,阳光刚好只攀到窗沿。

外面被初夏的阳光照得暖烘烘的,隔着温热的玻璃向对面的楼房望去,一切都不似夜里那么恐怖了。

这几天,她总感觉对面那栋楼里,有人在盯着这边看。有几次,她将窗帘揭开一条缝,试图发现点什么。但是有的窗户黑黑的,有的也遮着窗帘,再说,对面有上百户人家,想发现点什么真真是大海捞针。

“也许是因为自己是搞创作的,心里太敏感了吧?”她这样宽慰自己。

这时忽然传来几声敲门声,吓得安妮身子一抖。她思索片刻,对着镜子整理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连忙跑去开门。

“上午好啊。”

安妮报以点头,看了他一眼,又不好意思地把视线挪开。

然而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他把手中的袋子往前一递,“您的外卖。”然后她羞涩地接过,低声道谢,等他转身下楼,又偷偷目送他骑着小电动车消失在巷子拐角。

她有些疑惑地去看他的手,才发现他手里提着的几个袋子,明显不是装着外卖。其中一个深红色的袋子突出圆滚滚的轮廓,好像是西红柿。

外卖小哥一扬手,海蓝色的袖子上,沾着灰尘和丝丝血迹。他一脸歉意,“刚刚来的路上发生了一点事故,把您的外卖也给摔了。”

她嘴形成一个“啊”的口型,眼睛也微微瞪大。她多想问一句“你没什么大碍吧?”,可难以启齿。

“要是拿回去重做,又要让您等个把钟头。退款让您另点一家吧,我也实在过意不去。所以呢,我擅做主张,去那边的菜市场买了点菜,如果不介意,希望借您的地方给您做一顿怎么样?就当是上门服务。”

“啊?”

还记得那时他第三次送外卖来的时候,他指着订单上的“**妮”问道:“您就是安妮老师对不对?”

魏安妮先是瞪大了眼:“啊!你怎……我……”接着又迟疑了一下。

外卖小哥有些兴奋,“果然!上次我就觉得可能是您。后来,看了您给我们的外卖写的评语,遣词造句、文字风格,和您那本散文集《如吃如醉》一样,我就更加坚信了。后来,又见到网上讨论说,您最近可能搬到了这一带,我就认定是您了。您一定是为了新作,特意搬到这样的地方来的吧?”

安妮僵笑着点点头。

不是那个圈子的人,很少知道当红网络作家安妮长什么样子。她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面前,若是不得不出席的活动,她则会戴着一个有着骷髅图案的口罩。这究竟是她个人不愿抛头露面的性格,还是公司的刻意包装,不得而知。不过人们更好奇的是口罩下到底是怎样的一张面孔,有人说她月眉星眼,必定是秀美绝伦;有人说因为工作关系,有幸见过全脸,不过相貌平平;也有人说等她摘下口罩,读者必定流失一半以上。

“我可是您的头号粉丝,您的书我每本都会买来反复地看。《缘何半江》、《唇语分贝》、《摇情满耳》……”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街上的偶遇,而是带着香喷喷的使命来的。满带歉意地一伸手,“给,您的外卖。”

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一脸灿烂:“放心,你住这儿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宣扬的。加油啊!等你的新书。”

日后,魏安妮反复想起这个场景,想道:“也许自己就是那个时候被他触动的吧?”那天她正值创作瓶颈,苦恼极了,在外卖来之前,她正按着删除键逐行地删稿子。他走后,忽然就觉得阳光明媚,文思泉涌。

“他要为自己下厨?”魏安妮背在背后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轻轻弹来弹去。

指甲又长长了,她想。

青椒煸香的味道从厨房飘来,安妮心不在焉地改着稿子。

“他私下一定很爱做菜吧?可是为什么又会甘心当个送外卖的呢?”

厨房里面,厨具哐哐铛铛碰撞的声音在安妮心中激起涟漪。她索性合上电脑遐想起来,自己如果和他在一起,每天边听着这样的声音边写着稿子,不知道有多幸福。也许将来,可以出一本书,把主人公设定为厨子,就以他为原型。

随着煤气灶开关“哒”的一声,“好嘞!”他走出来,托着最后一盘菜放在桌上。

一个鱼香茄子,一个木须肉,一份西红柿蛋汤。

“可是,我只点了个木须肉啊……”安妮不解。

“既然菜都做完了,我就照实说了。出于本饭馆送餐不周的歉意,这是于公,于私呢,是我作为书迷的一番心意。您曾在《阅读者》上那篇访谈我还记得,您列举了最爱的三个菜,鱼香肉丝,罗宋汤,木须肉。可罗宋汤做起来不是很方便,下次有机会再说吧。不过有幸能亲手做菜给您,我真是太开心了。”

他说着将擦手的毛巾放好。安妮眼见他要走,有些急了,“哎,你……你吃饭了么?”

外卖小哥笑了笑,“不用了,我说过做完菜就走的。”

安妮也羞于挽留,只得送他到门边。

可惜,说了这么多话,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一个星期后,安妮终于知道了他叫谢包罗,包罗万象的包罗。

这一个星期里,安妮一直没有点他家的外卖,她想,女孩子总该要矜持一点。然而,终于熬到这天,她绞尽脑汁,坐了一下午只写了不到一百字。饥肠辘辘的,却对任何食物都提不起食欲。

她翻出他的号码,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喂,什么时候能再次吃到你做的菜啊?”

他几乎是马上回复的,“你不下单,我总不能上门去强行推销吧?”

用短信交流,对于安妮来说是再好不过。她不再害羞胆怯,而是大胆又俏皮地与他相互回应着。她质问他,既然他是她的忠实书迷,又有她的号码,为什么没有联系她?他回道,自己对她充满着敬畏,害怕自己会打扰到她,或者影响到她的创作。

不过让安妮比较失望的是,包罗的谈话重点一直在安妮的小说方面。

包罗也不愧是安妮的骨灰粉,对安妮的作品如数家珍。并对其中的一些情节设置等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安妮见他心思都在书上面,也只好顺着他来。

两人一直聊到深夜,安妮困得不行,正考虑着怎么收尾,谢包罗忽然发来一句:“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安妮一下子振奋起来,回道:“好!”

“你能别杀死苏角羽吗?我实在太喜欢这个角色了!”

苏角羽是安妮正在连载的《献愁吴钩》中的角色,早在一个多月前,网友问及剧情走向的时候,安妮就放话——总之苏角羽最后肯定会死。

魏安妮怔了一会儿,回道:“对不起,不能。”

然后他再无回音,任凭安妮如何劝说。

翌日,天还没亮,魏安妮就醒了,打开手机依旧没有他的信息。她一咬牙,拨了他的号码,结果关机。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半天,安妮灵机一动,决定点他家的外卖,这样他自会送上门来。届时再好好劝导他一番。

没等外卖网站加载出来,她又想到:如果他不想见他,肯定会推给别的外卖员吧。再者说,本身错在自己,而这样的做法显得毫无诚意,如此一来只会适得其反。

思想斗争了一夜后,她想:“也罢,豁出去了,只要能再见到他,就告诉他真相。这样就算他恨自己怨自己也无所谓了。”

她按着外卖网站上的地址找到这家餐馆,店面不大,客人倒是不少。她径直走到柜台前,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计算器,说:“一个人?这桌客人马上就要吃完了,你先稍等一下。”

“不,我找人,你们这儿送外卖的在吗?”

“是外卖有什么问题吗?这个臭小子!”

“没有没有,私事。”

男人抬手用笔蹭了蹭鼻沟,对走出门的客人叫道:“您慢走!”又打量了安妮几眼:“他送外卖去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店里也挤,你就在外面稍等一会儿吧。”

安妮点点头,道了声谢就出去了,一个人站在马路边的香樟树下等他。

她突然想起,这像极了她书中的某个情节。

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骑着电动车的人远远向这边驶过来。近了才看清不是他。

那人将车停在店外,看了安妮两眼,走进了餐馆又很快走了出来。小心地问道:“我好像不认识你吧?也没给你送过外卖,这我记得。”

安妮摇摇头。

“那老板说你找外卖员?外卖员就是我呀!”

安妮说:“我找另一个。”

“可是这家店就我一个送外卖的啊!”

安妮一瞬间有些晕乎,她想了想,“他叫谢包罗……”

那人摇着头,“不认识,没听说过。”

“可你家给我送外卖一直都是他啊!”

那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你的手机尾号是7135对不对?”

“是啊。”安妮用力点点头。

“可是那人不叫这个名字啊。”

“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挠挠头,看了眼饭馆那边,声音低了下来,“你可别告诉我们老板。那人说是你大学同学,喜欢你好久了,想追你来着。所以希望找这么个机会接近你。说只要是你的单,交给他去送就可以了。我嘛,见既省心又有好处,就同意了。”

这时老板站在门口喊,“干活啦!”

那人应了一声,便匆忙向餐馆走去,开门转身时,举手做了个“回见”的手势。

安妮站在原地,心乱如麻。起初她只是很疑惑,谢包罗为什么要来用一个假身份来骗她。他是怎样查到自己的住址的?如果是单单为了接近自己的偶像,为什么又要给自己或者送外卖的人一个假名字呢?接着,当她想起自己对对面那栋楼的莫名的恐惧时,心中的恐惧感便如同一阵烟雾,渐渐弥漫开来,充斥在全身。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四肢像是灌铅了一样。

安妮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掀着窗帘。

旁边桌上堆了一摞稿纸,最上面那张写着“第二十一章 模仿者之死”。

不是那个圈子的人,很少知道当红网络作家安妮只习惯用纸笔写作。她最爱自己的指甲,而如果用键盘打字的话,就不得不剪短它。

这次她要写的故事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都要刺激,也比任何一个都要真实。讲的是当红作家明秋毫,有一个追随者,此人模仿她的文笔,模仿她的笔名,模仿她的穿着,模仿她的发型。总之,她就是一个翻版的明秋毫。因此,她还被别的出版商看中,想以此为噱头捧红她。

与此同时,明秋毫还有一个神经质的粉丝,因为小说的走向不如他意,对明秋毫起了杀心。然而他不知道,他盯上的是一个冒牌货。

安妮至今也没有想好结局,因为结局还没有发生。但是,本书最末尾的一句话她早就想好了——

“模仿者奋力追逐着光芒,起初以为自己是夸父。当身后的人渐渐多起来,她便开始以为他们是自己的追逐者。所以当背着弓箭的少年问她:‘你是太阳吗?’她也没有否认。

最终的引火烧身,是咎由自取。

她梦寐以求的是光芒,却消亡在黑暗之中。她的坠落藏在悠久的故事里,也不会惹人落泪。她已经粉身碎骨,身躯不能化作山川,星辰皆嫌弃她的灵魂……”

卫安妮正高兴着,这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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