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入这家新公司的第一天上午,人事专员只将我带到工位处,嘴里随随便便交待两句便走了。临走前,她担心我没法适应,于是额外强调了这么一句:要是有任何不懂的,就问你同桌。

 我的邻桌是个面相看起来十分和善的人,年龄大概在三十岁上下,传闻在这家公司待了八年时间。要是不出意外,他将在这家公司里一直做下去。他是公司里的明星人物,无论新老同事,所有人都认识他,他的努力已经超出了普通雇主与职员的关系,而上升到了忠诚、感恩、坚持,亦或是某种纯粹的品性。

      他大概是在2011年6月份左右入职的,那时候公司才创立不久,破破烂烂,挤在一间出租屋里。他也不知道是因为相信了什么而一口气坚持下来,至此勤勤恳恳工作。

      到了他这个年纪,生活已变得极为普通。他一没结婚二没收入三没房子,在公司里也没有混到管理层,而一直担任小职员角色,对于这样的未来是模糊不清的,稍有梦想的男子都会试图改变现状,唯独他乐享当下听天由命。这样人在我看来既无趣又无味,几乎不可能成为朋友,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差不多三周之后,我就把新部门里每个人的性格都摸清楚了。同任何一家公司相似,办公室里无非是些死气沉沉的职场关系,小职员们眼下只顾盯着自己的工作及薪水,此外对别人漠不关心。他们的日常聊天夹杂着浓烈的情欲及庸俗套路,一字一句都以我为中心。此外像什么主管间勾心斗角啦,男女谈情说爱啦,都太过世俗。

      不过也有个反常的怪现象,那就是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过来找我的邻桌,用那种上级对下级的口吻,同他下达命令,

     “这件事要在本周五下班前做好”

     “我最近事情忙,你协助弄一下”

     “如果你都不会,那么公司就没人知道了”

      类似的话我几乎天天听到。

      为什么整个公司里的人都对我邻桌指手画脚?要是他无足轻重,绝不会让这么多人惦记。可他既然是这家公司里的元老级人物,就不该还遭受这般罪。不过他在市场部一待就是八年,现如今依旧只是个底层小职员,又让我纳闷不已,他究竟图些什么?

      现在我对他重新唤起了兴致。

      出于好奇,我时常在办公室里悄悄观察他,然后又从别人嘴里大致打听到了一些过往,逐渐的就将他的生活轨迹串联了起来。

      听说他一毕业就到了这儿,跟着老板做事,将整个青春奉献于此。这八年来,他几乎没有成长,因为过去做什么事现在依旧照做。这间屋子里的同事已经更换了好几轮,就唯独他坚持了下来。

 由于性格原因,他没法当上管理者,单独掌控整个部门,因此多年来,他就算兢兢业业,始终勤勤恳恳,也无法获得岗位上的跃迁。不过好在他对此种遭遇心安理得,也从未在旁人面前说三道四,讲些不公平之类的话。

      过去他亲眼看着公司一步步发展壮大,为此无比开心。可是,有时候他也会发愁,为自己日益增长的年纪而担忧。就目前的处境来看,他好似什么都会做,但却没有一样特长能拿出手。管理技能呢,则更是空白。多年以来,他始终待在小职员的岗位,听从别人的吩咐,要么做这要么做那,鲜有自己的思考。

      偶尔他也有动摇的时候,那便是从离职老同事那儿听到了某些风声,他们在群里面吹嘘,个个在跳槽后都拿到了不错的薪水,但凡有所追求的都混得要比他好。到此时,他也会心灰意冷,情绪失落,困惑着一个人坚持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声誉还是钱财,亦或是对未来的担心害怕,这些只有当事人知道。

​ 慢慢的,大家都把他当透明人看待,可有可无。不过他性格如此,也未曾想过要同别人有所争执。他保证每月完成工作,并拿到相应薪水,就足以填平他对当下生活的期待。

      在办公室里,他人品不错,性格温顺,那些凡是有求于他的工作,必定处理的稳稳妥妥。他可没有养成老油条的圆滑,也没有以资深老员工的身份自居,他始终秉承着谦逊的态度,与公司里的新老同事相处,让大家都觉得舒服。可是也正因为如此,那些胆大的人儿就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负他,哪怕入职三个月的新人都能对他发号施令。

      每次遇到麻烦的时候,所有人总是第一个想到他。对于别人随手丢过来的工作,他几乎没有推脱之词,也不懂得拒绝。大伙并不担心跟他的同事情份不够,因为了解他的脾气和为人,但凡有求他必应。

      每次,来找他办事的人隔着老远就冲他吼着,

     “这个东西要怎么做?”

      每次,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回:

     “稍等一会,我忙完这点事情马上就来”

      这并不是推脱之词,正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十分钟后他就会主动跑到求人者桌前,仔细寻问对方究竟要些什么。

      在某些方面,他的确是个热心肠的人。

      也确实如此,他当真没一点脾气,但凡别人好意委托的工作他从不拒绝,即便心有不爽,也从不在背后指指点点。虽然他也时常在嘴皮上耍点小脾气,但过后立马动手。

      没人想真心同他交朋友,大家唯一能够想起他的时候,就是碰到那些麻烦琐事的工作,要处理它们并不复杂,但却要花费大量时间,谁也不愿揽下这种粗活,因为这与他们的身份不配。低廉的工作自然是交给无关紧要的人去执行,而小职员正是首选的那个。

      我想在你所在的公司里,也肯定有类似的人。他们没有主见,逆来顺受,表面上是个绝世老好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公司随便安排什么他就去照做。那么他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呢,金钱、名声、荣誉、爱情、婚姻,他又拿什么当做毕生的追求呢,这些通通不得而知。

      他到底在等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反正眼下只要他肯点头待在这儿,就能够伴随公司一直做下去。老板不会开除他,同事们也舍不得他离开,他自己呢,估计到了三十岁的年头,也难以走开。

      这种人没有激情,看不到梦想,体会不到快乐,他麻木不仁、浑浑噩噩的在座位上待着,完全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公司里的年会上不会有他的身影,部门里聚餐他从来都是最后一个通知。

      他要是提出离职,主管会随时批复,而且不会多加挽留。部门同事在听到消息后,顶多象征性安慰几句。没人会替他惋惜,也没人记住他,部门领导在年终总结会上,甚至连他做了哪些事,有哪些突出贡献都没法清晰回忆。

      薪水、尊重、梦想、前程、办公室友情,他哪一个都不沾边,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他可怜而石化的内心究竟会因为啥而猛烈悸动一次呢?

      以上大概就是我对他的全部看法,至少在我入职半年之内,听到的和看到的,足以支撑这些论证。

      时间进入到下半年,正是每个行业的旺季,我的工作也逐渐繁忙起来,有时候一天会蹦出来好几件事情同时交叉处理,经常弄得焦头烂额。

      本周三的下午,上级突然给我下派了一个任务,让我去为潜在签约的客户搜集市场需求,这可真是个庞大的工作量,就光行业数据整理这一点,都足够忙活好几个小时。临走前,上级给了我一个暗示,就是去找邻桌帮忙,他自然知道,只要我开口,对方肯定不会拒绝。

      下午三点,我挑好时间后就准备同他开口。

      我清楚公司里的所有人都欺负过他,因为他骨子里懦弱怕事。没人瞧得起他,就更谈不上尊重了。但我并不想这么直接,哪怕在求人办事前至少先说一句恭维的话,以示对别人的敬意。

      于是我走到他桌前,态度诚恳的说,

     “在公司里,像你这样尽职的同事,我想不超过三个”

      这话说出后,他就呆住了。他十分茫然的看着我,眼珠子在打转,手中的笔不停颤抖。我后悔自己说错什么了,但实在想不起来哪儿不妥。

      见他如此反应,我倒有些难堪,赶忙圆场道,

     “我有个问题,需求您的帮忙”

      我特意用了您,以示对刚才话语的歉意。

      我那可怜的同桌显然是被吓到了,我猜想很少有人同他这么客客气气的说话。他抬头望着我,结结巴巴的问,

     “你碰到什么难题了?”

      我把上级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就是这件事,本周五之前要完成”

     “没问题,我可以帮你”

      我感觉很突兀,瞧呀,原来恳求他的帮忙真是如此简单。我几乎啥也没说,他就轻易点头了。而他呢,似乎看起来比我更加高兴,脸上一直带着满足的微笑。

     “五分钟后我来找你”他说。

      他显然比之前更为激动了,差点就要站起来。他局促不安,不停的吞咽口水。他把笔记本翻开又合上,一会儿又转头去看电脑,发现那儿什么也没有。我能感受他情绪崩发,口头有说不完的话,却又不知先讲哪句。

      过去八年来,他始终在机械式的上班,从没人在意他那卑微的心灵,没有人同他寒暄,没有人真正关心他,办公室里有的只是无情无尽的琐碎工作,甚至背后还有讥讽、嘲笑、辱骂等等。

      两分钟后,他终于克制情绪冷静下来。他走到我桌前,热情的冲我大笑,嘴里断断续续的说,

     “很少有人同我这么说话,从来没有……过去只有老板对我讲过类似的话……他说,公司里有我这样的员工是他的幸运……就为了这一句话,我坚持了下来……然后就一直待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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