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209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地软 | 图源网络

地软

常路经竹笆市街口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儿的一家饭铺悄悄儿将酸汤饺子的招牌易为地软包子了。

这古都市竟也有如此吃食,也这般叫法儿:“地软”,多亲切!原先以为,只有耀州黄土原上才应该有的物什,那是故土上的特货呀!

便支了车子在门口,如遇故知般地兴然踏入了饭铺。当门道即是灶台,火色黄白,蒸笼云绕,迎迓吃客的先是扑鼻的香味儿。耸动鼻翼,真个儿的地软包子。瞥一眼桌上正被吃得馋的瓷碗里竹碟里,白裹紫,紫透白的,不禁有唾涎在舌唇间滋润了。饭铺子摊场不大,仅摆设三个圆桌,十个八个的吃客匀着来去,生意有序而不显冷清。竹碟儿盛了包子上来,摆法一如包子的旋形纹饰,腾腾冒着热气。瓷碗供调料用,酱醋油泼辣子,随意浓淡,先咬个月牙而后蘸着酸的辣的任凭受用了。

是品出了故土上的味儿。雨后,天湿湿的,偶尔会遇上架在山原间的虹,童心就在土窑里憋不住了。待地皮晾干,鞋底沾不起黄泥了,就唤上邻里娃伙儿,晃了荆条碎笼子,上村外乡野里去拾地软,窑崖背上,硷塄上,梁峁上,沟坡里,绿莹莹的,绵溜溜的绣了一片一片。久旱后一场雨,竟使瘠土上这无根无种的物什顿生出来,简直是个秘密。稍时工夫,即可捡一篮半笼的,拿回去淘洗过,包了饺子包子吃。多了是不舍得撇的,在蒲篮里晾开,放到太阳下去晒,三日五日的早端出晚端入,日后当干菜再泡了吃。地软属水分东西,待晒干后则浓缩得所剩无几,一大蒲篮顶多能落一碗干货。黄土原缺菜,地软的补贴尽管微薄,却也显其贵重。不知是黄土的怜爱呢,还是天雨的赐予,稚嫩的孩子心尚未追究过。

居于古都,难得想到这区区小品,猛地想起了与人叙说,却都道不理解。为此,有为地软鸣不平的微怨,查过书典。说是有此等植物界之一门,曰地衣门,属真菌与藻类共生。藻类制造有机物,而真菌则吸取水分并包被藻体,二者以互利方式相结合。它的生态习性呈一个独立类群,耐得多种环境,堪称植物界拓荒先锋也。这“地衣”当是“地软”吗?但愿是。

似乎,一回品不出那地软的真味,后来又专程去吃过几回地软包子。待入冬后,却见这饭铺子周而复始,重将招牌易为酸汤饺子了。质疑中问起店主人,说是地软好吃难做,天冷了,淘洗不方便,沾带的泥土难弄干净。

杏仁 | 图源网络

杏仁

祖父有个嗜好,即便是歉收年月,有酒没酒,吃饭时总是弄了四个菜碟儿,用方木盘托着,摆到那张剥落了油漆裸露出木质纹路的桌上去。碟里无非是盐、辣子、酸菜、萝卜丝四样,浅浅地盛了,却总舍不得吃完它。只是摘杏前后的日子,菜碟里会添上一盘鲜味,即凉拌杏仁。这便唤儿叫孙,用筷子指着让尝味道。

离别热土,到城里生活了,难觅杏仁之味。只是每年抽空回故里两遭,要与祖父同桌吃几顿饭,方能尝到杏仁的清鲜。不遇摘杏时月,也因孙孙回来,老人要破例弄一碟杏仁,微笑着默然地用筷头指点着,以尽舔犊之心。自从祖父去世后,就再不愿轻易提及杏仁,而陷入帐怅的苦思了。

黄土原上的杏子,并不算是盛产。柿树遍野,一方土原就是一个柿林。桃也有园,苹果、梨有园,唯杏子三棵五棵,窑院后坡,相杂而生,总不成其园林。等不得杏熟,青皮儿的就被孩子伙糟蹋了大半,剩的黄杏儿,不是长在树梢就是藏在叶子里的。皮青,仁儿却有甜的,说是吃杏,不如说是吃杏仁,孩童常是连皮儿砸了捡仁儿吃鲜。黄了的,仁儿却也有苦的,涩得不能嚼碎。

不谙医道的黄土原人,并不知杏仁的药用与长寿价值,只是尝鲜而已。祖父常是捡了被遗弃的苦杏核,收藏起来,摆了满满的一窑窗的窗台,想起来了便拾一些砸了,取出苦仁,用冷水浸泡上几日,再用热水煮透,待毒性挥发后凉拌了吃。遇上甜仁,其味并不如苦的爽口。置于碟中,光洁素雅,远比杏子的味道好。

常去掏了一毛钱,在上班去时拐几步路,到西华门附近的巷口喝碗杏仁油茶,不仅仅是为了杏仁的记忆。

茴香 | 图源网络

茴香

茴香为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分裂成丝状,花黄色。茎叶供食用。果实长椭圆形,可以做调味香料。果实可榨油,供药用。

该认识它的。

却久久不认识,在菜市上见了其丝状茎叶,心里悄悄问:这是什么菜?能吃吗?怎么吃?见人家买了去,一捆又一捆的,想必是吃过的人,吃着香又买了去的。偶尔间在一个朋友家吃饺子,馅子咬着很团,一股异香在口,便问了,说是茴香馅子。忙到厨间去看原料,竟然是曾经百思不解的那种丝状茎叶的怪菜。

记得故土上,有过茴香生长。是在门前沟里的一个叫做蒜窝壕的地角上,绿蓬蓬地长着那么两丛。一经破土,即丝丝粉粉,柔嫩得可爱,有清逸的特香弥散开来。茎叶细致而不绒,挺挺地有桶口粗一丛,可以长得半人高低,还那么鲜嫩如初,开花了,黄得亮得照明了一个壕沟,远远地似一个幽艳的童话。而后敛籽了,椭圆形的,如一枚枚细柔的双眼皮的秀阵,发出了微弱而动听的清响,在风里颤悠悠摇摆,流盼不止。

也许因为它只是调料功用的缘故,庄稼人不肯将正经土壤给予它,只配占据了那一方山原的那一角落瘠土。也是由于黄牛拉的犁铧在地角耕垦不到,才使它有幸生存,开花结籽的。它生得好姿好色,拙苦的庄稼人不欣赏。至于香料之功用,那些年月的父老们并不看重,吃盐还因钱囊的拮据而淡化了呢!

而憾于它的茎叶可食的理儿,从来没有被故土所懂得过。记忆里,没谁将它当蔬菜吃,以至于见到它时完全陌生了。不知现在故土上还有没有茴香生长,待再回故里,细品其味。


该文刊于1986年第3期《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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