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屌丝不姓屌，姓王，叫王大锤。屌丝也不屌，很卑微。
大学毕业之后，他像绝大多数人一样背着行囊远离了家乡，来到一座二三线城市开启自以为是的逆袭之路。他租住在一处不大不小的隔间里，一个月四百五十块钱，和七八个租户合用一个卫生间，有好几次早上因为迟醒了五分钟而憋着一泡尿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去公司解决洗脸和撒尿。我问过王大锤，你累吗？他说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有苦有甜，在没有苦尽甘来之前只能苦中作乐了。
城市的柏油马路虽然平坦，但是屌丝每走一步都会觉得异常艰辛。毕业四年来，王大锤先后做过房地产销售，顶着烈日在大街上发传单，直到老板卷款跑路、在餐厅后厨端过盘子，一个月内摔了三个之后被开除、在电子厂里当过流水线上的操作工人，刮花了一个电子屏幕后被组长骂出了车间......我问过王大锤，你不是大学毕业吗？为什么要做这些活呢？王大锤摇摇头说没办法，专业实在是太冷门，哪个老板愿意雇一个学了四年造砖的本科生坐在办公室里呢？
二
王大锤现在在一家高档餐厅里上班，这听起来很高档，然而并不是，他只是个门童，站门口给人鞠躬开门然后随口奉上一句“您好，欢迎光临”、“再见，欢迎下次光临”，除此之外再无第三句话，其余时间都像雕塑一样笔挺地站着不动。对于这份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工作，王大锤显然很满意，有一次他很开心地跟我说：“华子，我觉得这份工作太适合我了，我每天都能看到那么多成功人士开着豪车来我们酒店消费，这很能激励我奋发向上。你知道的，环境可以造就一个人。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也能开着豪车带着女朋友来我们酒店吃饭，她一定会很开心。”我说：“没毛病，可你的女朋友在哪里呢？”
王大锤不说话了，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现在光棍一个，别说女朋友了，连个平时能说上话的女性朋友都没有。可我还知道，王大锤暗地里喜欢着一个女人，是的，深深地喜欢她，尽管对方并不知情，就算知道也不能怎样，就像一颗小石子被丢进了大海里，再怎么用力砸下去也起不了大的波澜。可也许暗恋某个人就是王大锤这八年来一直挂在嘴边的“苦中作乐”吧？谁知道呢？
故事的女主角叫沈玲，是个漂亮姑娘。王大锤总是跟我念叨他第一次见到沈玲的场景——那是新生入学第一天，我看到她从一辆奔驰商务车里走下来，她的腿又长又白，和他一起下车的是一个大帅哥，我猜是她哥哥，后来才知道是她男朋友......每次等不到他说完，我就会迫不及待地怼他一句：“屌丝就是屌丝，光惦记着人家的腿了，反正你又摸不着，人高中时就是杨宇的人了！”可王大锤不在乎，他会说：“那又怎么样？不是还没嫁给他吗？我还是有机会的，嘿嘿嘿.......”
我最佩服王大锤这一点，明明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和沈凌不可能，还一如既往地贪恋着她。大一时偷偷摸摸地给沈凌写了一封情书，还死皮赖脸地先给我看让我帮着改改，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信里开头就说：“您好，您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您，您一定很惊讶是谁给您写的情书，哈哈，如果真的这样的话，我会很开心！”结尾是：“您一定要多保重身体！“署名“一个您永远不知道是谁的人。”我也是服了，信里一口一个您，满篇的点头哈腰，活像个屌丝！
那封信最终都没有寄出，王大锤说他不想给沈凌添麻烦。
三
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真的没办法说服他早点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想，直到有一天，王大锤在工作的时候亲眼目睹了沈凌嫁作人妇的一幕。
2017年11月19日晚上七点，整个大新街被几十辆清一色的奥迪A8给包圆了。这天一早，大堂经理特意嘱咐王大锤和同事们换上了平时接待市领导才会穿的燕尾服，并说：“门童是我们的第一关，谁要是在这儿上给我出了乱子，那就准备好滚蛋！你，王大锤，你今天负责给刘总开车门，注意，一定要注意礼仪，别让人家觉得咱不专业！”王大锤对于经理这突如其来的“垂爱”显得异常激动，当即站了一个标准的军姿，并拍了拍胸脯说：“保证完成任务！”同事们都笑他没见过世面，可这也难怪，毕竟在平时工作的时候王大锤总是被上司忽略，因为他离标准的门童身高还差了将近10公分，瘦弱的身板儿在大堂拖个地板都嫌寒碜，要不是当初经理看在他好歹有个本科学历的份上，这工作是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的。
王大锤远远望见一辆牌照为京A6868的加长版凯迪拉克缓缓从大新街东头驶来，紧张得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衣领和领结，恨不得立马下台阶，隔了八丈远去迎接。
“您好！欢迎光临，祝您......新婚快乐，早生贵子......”打开车门的一刹那，王大锤惊呆了，他用低垂着双眼的余光瞥见坐在车里的新娘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沈玲，而坐在沈玲身边的是一位脑满肠肥商人模样的中年胖子，身高最多也就一米六，他脸上泛着油光，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小张，这孩子不错，会说话！待会儿给个红包，厚点儿的！”
可沈玲似乎并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位服务生是她的大学同学王大锤，我从后视镜里见她亲昵地挽着中年男人的臂膀说：“老公，这家酒店的服务真到位。”
王大锤用最标准又最僵硬的动作关上了们，一直保持着鞠躬的姿势直到两位新人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步入酒店大堂，这时候王大锤才发现门口的礼牌上赫然写着：“恭祝刘建国先生与艾莉莉女士新婚大吉......”
四
那晚下班之后，王大锤约我一起喝酒。
“张华，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王大锤闷了一杯二锅头。
“我是怕你接受不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大颗的眼泪顺着他下巴流进了面前的暴炒花生米。
“告诉你也没用。”
“她为什么要嫁给那个矮胖子？那岁数，都能当我爸了！”王大锤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一拍桌面，花生米撒落了一地，当即摔碎了三瓶二锅头。
“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碍着你什么屁事儿了？”我蛮不在乎地说，“这他妈有什么新奇的，人家早就不是你心爱的沈玲了，人现在叫艾莉莉，大明星！”
王大锤喝醉了，口口声声地骂沈玲不是个东西，眼里只有钱没有爱情。可王大锤并不知道，大学毕业那天，杨宇背着沈玲和一个大四学姐在酒吧的厕所里发生了关系，沈玲因此受了打击，一个人跑到北京当了个北漂，白天蜗居在地下室里写歌，晚上在酒吧驻唱，后来要不是刘总“帮衬”着，恐怕沈玲早就被一个月伍仟叁佰块钱的房租费和遥不可及的明星梦给逼得卖了身。
“操他妈的现实！老子总有一天会成功的！”王大锤发出最后一声怒吼，随即瘫软在地，接着在医院里躺了三天。
五
“华子，我算是想明白了，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有爱情。”王大锤双眼无神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
“锤子，不是我说你，你总是说你喜欢沈玲，可你为沈玲做了些什么呢？大学四年，先甭说咱不是跟她一个学院，可你连见面了跟人点头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这他妈的也算喜欢？”
“你懂个屁！因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我家里没钱没车没房，你叫我拿什么去喜欢她？我只有这颗真心了。”说着说着，王大锤又掉下了眼泪。
我最看不惯他这副怂样，“真心算个球？你就算是真上天了，她沈玲也压根儿瞧不上你这屌丝！”
“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屌丝！屌丝怎么了！屌丝就不能有自己喜欢的人吗？屌丝就不能有爱情吗？屌丝屌丝屌丝，老子就是个臭屌丝！”王大锤像是疯了一样捂上了被子哭了，我看了都心疼。
“锤子，听哥一句劝，别再想了，养好了身子好好努力工作，将来你也能讨个好老婆。我先回了，刘总那儿还等着我，今天是他跟沈凌蜜月的日子，我得送他俩去机......”
“你他妈的给老子滚！......”
六
出院那天，王大锤给我发来一条语音：华子，我被单位开除了。经理说我给他捅了娄子，因为我鞠躬幅度不够大，站得跟那死胖子一样高。
他的语气很平缓，并没有显得很失望，也并没有把辞退的原因说得很具体，可我早就猜到了这结果，因为沈凌婚后那晚在私下里问我：“华子，婚礼那天给我开门的人是不是当初毕业那天晚上扬言要替我打架的那个？我怎么越看越眼熟？”
“嗐，都过去那么久了，那小子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了，他就是一傻逼，就他那块头他能揍得过谁啊？”
“我老公也真是的，自己长得矮，还偏偏怪人家一打工的门童不给他面子。”
“是啊，谁让他自己不长点心眼呢！”
“要是那会儿他真给我出了这口气，我当场就嫁给他！”
“别开玩笑啦！我的刘夫人……”
………
我看着眉开眼笑的沈凌，真替王大锤臊得慌。
七
一晃眼又过去了四年，沈玲和刘总离了婚，带着法院判给她的三千万现金去了美国。我呢，还是成天开着豪车接送刘总出入不同的高档餐厅，去见不同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这四年里，我也曾和公司里的一个小文员谈过恋爱，为了能和她在一起，我一咬牙，用辛苦了七八年攒下的三十多万块钱在北京五环外的一处镇上交了个首付，每个月得还七八千块钱的贷款。可她的母亲说自己的女儿还小，让我再等两年。我等了她两年，最终还是没能在一起，因为后来我出了一场车祸，刘总在那次的车祸中断了一条腿，我把房子赔给他，还欠了一屁股债。那女孩儿对我说：“华子，你毁了咱的家。”
我没挽留她，在北京，这样的故事几乎天天都在发生，这压根不是房子的事儿，这些年看惯了缘聚缘散人来人往，这点事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唯一令我感到心痛的是我那房子，我曾经幻想过很多次跟小文员躺在里头，大床边摆着一小床，我闺女早上非要叫我抱一抱，挨着我再睡会儿懒觉......
我被吊销了执照，断了经济来源，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下了趟浙江托人给我从义乌找了百八十件便宜衣服回来练摊儿，没辙呀！北京的物价能逼死个人，为了活下去我只得厚着脸皮给城管说好听话，左一个哥又一个叔，跟他妈孙子似的！有一天晚上，当我收拾好了地摊准备下天桥的时候，王大锤给我发来了一条消息：“华子，我要结婚了，十月初八，地址......，记得来。”
我回：“好家伙！娶的是谁家姑娘？”
他回：“嗐！要不是那天我去洗胃，我也遇不见她，人是一护士！”
我回：“你行啊你，一准儿到！到时候给兄弟也传授传授经验，我说你他妈是怎么做到的？”
他隔了半天才回我：“那天咱两的对话我老婆都听到了，她劝我来着，劝着劝着咱两就好了。”
八
婚礼结束后，王大锤把我单独叫到了酒店天台，望着长安街上一派灯火辉煌，他说：“华子，四年里我干过不少事儿，摆过地摊卖过羊肉串，有一回为了躲城管还差点撞死一人，现在想想都后怕，要不是我女朋友，不对，要不是我老婆一直鼓励我，我想我也不会有今天。”
“还想不想沈玲了？”我点了根烟，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街道说。
“沈玲？你说艾莉莉呀？你不提，我还真忘了呢哈哈......”
“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该忘记的都会忘了的。”
“你呢，还单着呢？”
“可不是，我可没你这么好的运气哦！”
“抓紧点儿，找一个吧！”
“再说吧！”
......
那晚天台的风很大，霓虹映天，看不到任何一丝星光。
九
告别了王大锤夫妇和其他朋友，我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给沈玲发了条消息：四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没想到沈玲很快就回复了我：对啊四年了，你还一直打算在五道口的天桥练摊儿吗？
我几乎是抖着双手回她：你怎么知道的？你在哪儿？
她回：毕业那天晚上，是你唆使王大锤帮我揍杨宇的吧？为什么你不自己出手？
我回：原来你都知道了。
她回：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要不然我也不会把你这个老同学推荐给刘建国当司机，可是你这个怂包一直在装孙子，我等不起了......
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沈凌这时候在哭，就像当年她得知自己被劈腿了之后一个人躲在操场的角落里哭。我当然知道关于她的这些，因为暗恋沈凌的人不止他王大锤一个！
我哭了，司机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是个大傻逼，他说：“来北京这么多年，傻逼我见多了，自己承认自己是傻逼的，你还是头一个。“
下车后我给沈玲打了个电话问她在哪儿，她抽噎着说：“我在你家门口，华子，我好冷。”
那天晚上，我和沈玲睡在我用一个月三千二百块钱租来的地下室里。我问她为什么要嫁给刘建国，她说：“我傻呗，当初以为那么做，你就能勇敢一回，奋不顾身地告诉我你爱我，你要娶我，可是你并没有，所以我失望了特别失望，比知道杨宇出轨还失望......”
“那你现在为什么回来了？”
“因为我还想再给你一次机会。”沈凌趴在我的胸口哭着说。
“你介意我三十好几了还是个屌丝吗？”我突然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屌丝这两个字竟然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谁曾经为了所谓的生活没有屈服过，又有谁不曾在爱情面前屌丝过？”沈凌抬起头，擦了擦眼泪，特严肃地看着我说。
我愣了，一下就愣了，不管不顾地把她压在了身下。
那晚我和沈玲聊了很多，也做了很多次。
十
后记：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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