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我爸出生,家中三子,他排老二。我爷的二儿子,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自豪。望着屋子里那些古老的家具,我爸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一点点长大的,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有过他儿时的身影。那张小小的饭桌,也留存了半个世纪了。桌上斑驳的痕迹,仿佛是在诉说着那些古老的故事。

        我老叔结婚了,作为老太太的命根子,家里最小的宝,我老叔终于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件大事。我爷我奶劳碌半生,终尝所愿。我爸我妈带着我,踏上了回乡的火车。那时的时间真的很长,火车也真的很慢,第一次坐火车,又有爸妈的陪伴,既有新鲜感,又有安全感。旅途中的情景早已不再想起,但那种面对旅途来临时心潮澎湃的期待,很多年以后都还在。

        我爸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再加上自己又有了小小的产业,也算得上是荣归故里了。一时间,来串门的乡亲们踏破了我爷家的门槛,老三大婚,老二携妻儿归来,老大也早已成家立业。那一天,仿佛是我爷生命中的巅峰。更多的人是奔着我来的,他们想看看我这个曾经是村里捣蛋魔王的儿子,是小魔鬼还是小天使。事实证明,我是魔鬼中的天使。

        为了照顾我妈的习俗,我爸提前让我奶把所有和做饭有关的东西全都换了新的,也准备了各种牛羊鸡鸭。对这个漂亮的二儿媳妇,我奶的心里自然也是乐开了花,我看着这些陌生的亲人,古灵精怪的环视着四周,默不作声,不吵不闹。我的脸上,自然也少不了他们的口水。一家人围在饭桌子其乐融融,我因为不具备行事能力而仅仅分到了半碗饭加上寥寥无几的菜,让我坐在窗台上自己吃。没人陪我玩的这种失落是不能接受的,既然没人理我,那我就自己玩。碗里的饭被我浇灌了神圣无比的童子尿,当我奶发现的时候,我已经结束战斗。气氛瞬间达到了高潮,“这臭小子,跟他爹小时候一样”“这臭小子,没人陪他玩他祸害人”“好小子”。我爷更是把我抱过来哈哈大笑。他们不再认为那个刚刚进屋沉默不语的我是个安分的孩子,他们还是认为那个古老的道理是对的——啥爹啥儿子。

        我爸在很小的时候被我奶带着回娘家,他不怒自威的姥爷和带着裹脚布的姥姥并没有给他一用温暖慈祥的感觉。吃饭时的分量取决于我爸背着箩筐捡了多少粪蛋,捡的越多吃饭的时候给的就越多。我爸被警告地里的茄子不允许摘下来吃,他就偷偷趴在地里直接啃,只剩一个茄秧挂在上面;跟村里的小伙伴玩,把人家欺负哭了还恐吓对方不允许回家告诉爹妈;种种类似,不胜枚举。无法想象那么严厉的我爸在我小时候的这个年纪什么样,应该挺萌的。

        老一辈对待事物的习惯有着特殊的相似之处,他们不会从正面去看待我撒尿的这件事,反而觉得我小小的年纪就能有异于常人的行为,因而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不知道我撒尿的行为能不能用古代的抓周来解释。

        一望无际的田野,蜿蜒曲折的小路,马棚里的马,草丛里的蛐蛐,清晨时露水与泥土的清香,傍晚时炊烟与大人们聊天的景象。我们每个人都有着近乎一样的童年,这些画面永远根植于我们的内心深处。对大自然的喜爱,不仅仅源于成长,更是源于人类本能的向往。从这里来,回这里去。

        我老叔的婚宴办的热热闹闹,虽不像西部同胞的载歌载舞,但也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亲情是很奇妙的,我大爷的儿子,大我六岁的哥,一个眉清目秀的十岁男孩。在没有过多交集的情况下,我便迅速成为了他形影不离的跟班,每日与他游荡在田野间。另一间屋子是我老叔的婚房,标准的过去式农房。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我叫不上名但又不能吃的东西,孩子们无所顾忌的奔跑打闹,我跟着他们一起偷偷的抓了一把炸完的花生米,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寸,还没等我放进嘴里,我爸一把把花生抢了过去扔回盆里,抓着我的胳膊踢了我屁股一脚,嘴里说小兔崽子谁让你乱吃东西。我应该是第一次众目睽睽之下挨揍,恐惧和自尊让我瞬间决堤。我奶首当其冲抱起我就开始数落我爸,我爷随之而来加重火力。要知道在老人面前打孙子,是不能被允许的,在我挨了一脚的前提下,我方完胜。

        有个小叔总喜欢逗我,他是我四爷爷的儿子,高高瘦瘦,眼睛小小的,在那个年代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脚上常穿着一双擦的锃亮的皮鞋,后来我怀疑很有可能是为了参加我老叔的婚礼而特意买的,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村,不会有人经常那样穿。我喜欢他那双黑色的皮鞋,总想穿在我的脚上。直到长大以后,我也一直对黑色商务皮鞋情有独钟。但他始终不肯随了我的心意,不仅不让我穿,还继续逗我。我拿着我奶扒炉灰的火铲子追着他要拍打那双皮鞋,我自然是追不上他的,院子里观望的大人们哈哈大笑。终于有一次被我抓住了机会,站起来照着那双皮鞋猛踩了几脚。

        这种行为可以概括成得不到的就要去毁灭。这让我想起了天龙八部里的马夫人,因为隔壁姐姐新年有新衣服而她没有就偷偷跑到人家把衣服剪成碎片。那张阴森恐怖的美人脸不禁让我打了个寒颤。都说三岁看老,但我无论如何也不理解小时候的我怎么会有这种行为,难道仅仅是无知?还是天性如此?但自此以后我好像再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显然我还只是个孩子啊这句话并不能成为理由。我的行为勾起了我爸对我幼儿园闯祸事件的回忆,两件事攒到了一起,这就好比两根稻草,压倒了我爸心里的那只骆驼。我又一次被揍了。


        多年以后,再回到这里。望着那埋葬着我爷的一捧黄土,望着我奶的佝偻背影,望着那历经了风吹雨打的瓦烁,望着那我曾经撒过尿的窗台。我觉得这就是人生,在永无止境的时光中,既是徘徊,又是前进。它不管你的喜怒哀乐,径直的向前走,而你,只能去经历。回忆,是时光给予你唯一的馈赠。

        在我的印象中,我爷总喜欢戴一副眼镜,饱经风霜的脸时而严肃时而慈祥。我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背手走路的样子,也喜欢在他点燃一根烟后学着他有模有样的再点一根,他看着我微笑不语。我向他提出各种非分的要求,因为我知道他能无条件宠溺我,而且还帮我保守秘密不告诉我爸。他喜欢吃黏的东西,比如元宵,粘豆包,油炸糕这一类,看他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觉得特别香,我自己却吃不出那种味道。后来我才明白,他吃的并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对食物的喜爱得到满足后的欣慰。几年后他脑出血卧在病床满脸白胡时的样子,我一度认不出那竟是我爷,还依然用咿咿呀呀凌乱不清的语言和手势告诉我妈给我吃水果。我一生中和他聚首的时间极为有限,在我刚刚迈进小学的时候,他就去世了。那些寥寥无几的记忆画面被我大部分无意识的保留了下来,我能想起来很多很多个关于他的画面。我是我爸的儿,我爸是他的儿。我的身上,也会有他的影子。

        我奶十七岁就嫁给了我爷,她来自东北的大城市,铁岭。生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在那个贫瘠荒凉的时期,温饱都是问题,更别提念书了。她一生不识字,也从未上过一天学。嗓门较大,脾气不好,我爸小时候经常被我奶打。我严重怀疑我奶把这个暴力基因完完全全毫无保留的遗传给了我爸。我喜欢用她那个小紫砂的茶壶喝水,即便不想喝的时候,也会为了能够把玩那个小壶而刻意的多喝水。她对我小时候的糗事记得尤为清晰,经常给我讲曾经我做过的那些事,复述完毕的时候会习惯性的加一句,你跟你爸小时候一样。

        如今她已经70多岁了,生活在农村,在那个历经三代人的房子里。我老叔早已搬到城里,那个他曾经的婚房早已破败不堪,变成了鸭子大鹅们的窝棚,曾经的猪圈,马棚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琐碎的杂物。唯有院里的那口枯井屹立在那里,仿佛在告诉我们这里曾发生的一切。我奶常年劳作,除了有些老年病,腿脚一切还强于一般老人。我依然能在电话中听到她清脆爽朗的笑声,但也只能在她催婚的唠叨中说声拜拜。陪伴她的,是院子里老态龙钟的狗,是慵懒孤傲的猫,是那夕阳西下的落日余晖,还有那炊烟袅袅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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