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王东华看着街道上满天飘扬的柳絮，白色绒毛在春光的映射下显得有些刺眼。从兜里拿出一只褶皱的石家庄烟和磨掉漆色的破旧打火机，两根手指夹着放到嘴边，但又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无奈地放了回去，用手挥了挥眼前的柳絮，叹口气快步向工地走去。
他今年已经70多岁了，但要问起来到底具体多少岁他也不是很清楚，家里有老婆子、儿子给记着不用自己操心。
这是他在这个小城市里工地干活的第5个年头，以前在家里种那几亩地还可以挣不少。但七年前村支书大面积承包地种药材，一开始以为能跟着赚不少，但售卖后到手里的钱还没种地得的多。
签约是五年的自己也不能带头撕约，否则要处罚几倍的钱。当然这里面的门道，大字不识一个的他可不知道，都是教书的儿子告诉他的。
在家里工地上干活每天一百原本干得还不错，但听村里青壮年们说出来干一样的活，挣得能有一天两百块。心想自己快老了，趁着有力气多给儿子孙子挣点，这才在五年前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家乡里没种什么稀奇的树种，倒是靠着河沟的那一片种着许多柳树。每年夏天自己都会去柳树那歇会儿，有时候还能碰见村里的熟人，在凉荫下一打开话匣子就能说上半天，说土地里的庄稼，谈后辈们工作的前景，有时候也会谈谈村子的发展和自己这一代人最后能为家里做点什么。
东华对这些在家乡随处可见的柳絮并不像城里人一样反感，相反在这钢筋水泥盖成的地方就有这个白花花的茸毛和家乡些许相似，心中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他每年只有农忙和过年的时候回家待一阵子，其他时候基本上都是在这个地方睡在潮湿的地下室，吃着馒头喝着自己熬的稀粥，有时候也会改善下伙食，和工友们去小吃摊上吃点好的，但总是感觉外面的老白干不如家里的醇道，还是想念家里的菠菜团子和玉米糊、浸着油的白萝卜条……
夏天顶着大太阳在房顶上铺铝合金，被晒得滚烫的铝合金要用皮手套拿着，估摸着温度少说也有大几十度，每年回去在秤上一称，总是会瘦二到三斤，但最明显的还是以前黝黑的皮肤现在变成了紫红色，胳膊也不如以前粗壮了，有一些肌肉变成了蔫肉耷拉在上面。
冬天在高处吹着冷风做工，幸好有从家里带来的几件棉袄，自己和工友们去商店问过那些羽绒服的价钱，动辄上百，比自己一身的装备还要贵几十块钱，青年店员不友好的眼神和高昂的价钱都让他们赶紧走了出来，在那以后再也没去过。今年出来有两件棉袄被铁丝挂坏了，有些棉套子出来了，看来回去要再多几个补丁了。
02
那天早上刚露出鱼肚白，地下室里呼噜声震天响，枕头边的手机就“叮叮”响了起来。摸了几下才把这个小灵通拿在手里，边穿衣服边往外走。
“是老头子吧，我打了这么几次你才接，长能耐了呀。先别说话，你先听我讲，咱们的那几亩地和刘支书的合约到期了，你也知道他被撤职了，他也不打算继续租这地了，你说咱们要咋置办这几块地？”
王东华刚打了个哈欠，用手揉着眼睛说：“这事你和儿子商量不就好了，你看他意愿是什么，早晚这些土地都是他的。”
“这可不行，现在这地是在你的户下，户口本上你也是一家之主，各种手续都要你来办你来摁手印，依我看你还是请几天假回来，一起商量下，之后你再回去干活也就没啥事要担心了。”
东华看着天上略显低迷的几粒晨星，想了会儿，说：“我去找工头商量一下，现在活儿急，晚些再给你答复。”
“你千万别忘了，这可是大事，这几天大家伙儿都在跑东跑西办手续……”
东华没有听她说下去就挂了，揉揉酸痛的太阳穴，伸了个懒腰慢慢往回走，发愁想着该怎么去找工头说。
和大家一起去简陋的小摊吃过几根冒泡的油条，喝完一碗没滋没味的白米粥，和工友打过招呼离开就去工头杂乱的小办公室。
东华敲了一下门听见有人应了一声，静悄悄地走进来，工头好像在纸上写着什么。床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报纸，桌子上也有一层灰尘，窗户上黑乎乎的还有潮气看着恶心。
“东华，你把床上那东西挪挪就坐那吧，有事说事，没事还得赶紧干活。”
东华搓搓手，犹豫了一会儿说：“ 李大哥，你看这不是家里有点事吗？和村支书签约的土地到期了，要回去几天处理一下各种手续，毕竟自己也是一家之主，不能撂挑子不干。所以你看……”
工头停了手里的“工作”，把笔扔在纸一边，东华看见他原来在画画，画得四不像还是一团糟。
“你看，咱们和客户的签约也快到了，还有将近十家的铝合金还没铺，门窗还没装，这满打满算至少要一个月。正缺人手，你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万一误了工期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了。”
东华苦着脸说：“这我知道，现在活急，但是我保证不出两天肯定赶回来，就算飞我也给你飞回来，绝不会误了工期，家里人指望着那几亩地呢，不回去也有些说不过去。”
李工头叹了口气说：“那这样，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你的难处我也知道。先把这一户的铝合金铺完。之后你就赶回去，但是请假一天还要扣工资一百块，你说这样行吧。”
东华不是个口舌伶俐的人，也不想和他起争执，絮絮叨叨了一番客套话后，说自己肯定两天内赶回来，就赶紧走出去干活了。早点干完早些回去办完土地的事，心里就不会一直有个石头压着了。
三天才把这一户的活干完，赶上了傍晚最后一趟火车往家里赶。第二天和儿子、老婆子商量完，就让儿子骑着新买的电三轮车拉着往信用社、各种局子里摁手印去。
到最后一个民政局办手续，天色有点晚，从车上扒下来快步向办公大楼里走。爬楼梯的时候看到一个个公务员斜挎着包有说有笑地走下来，儿子赶忙向身边的公务员问农事办在几层。
手里攥着从村支部刚批下来的表格，赶紧看门牌，刚好遇见农事部的工作人员在锁办公室。
儿子上前问：“干事小姐，你好，我们是东槐村来办理自家农田归属的，需要在你这盖个章，可以方便一下吗？”
工作人员抬抬眼镜，提了下身上的包，慢调细语地说：“这位先生，你应该知道我们办公是有时间限制的。你们今天来晚了，我已经把章锁在保险柜了，只能明天再来了。”
东华焦急地说：“你看我们这是因为去别的地方办事耽搁了，这才来晚了，请通融一下吧，这件事真的很急。”
“瞧你这说的，我们的时间也不是随便的，你来晚了是自己的问题，我下班回家真的也很急。”工作人员捂着嘴说，“请让一让”。
东华伸出手想拦一下也被推开了，张了张嘴却也没有说出什么。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叹了口气拉着儿子往回走。外面暖和的太阳释放着陌生的热流把他的脑袋晒得一沉一沉的。
晚上在院子里抽着以前最熟悉的卷烟，却总是找不回那种熟悉的感觉，这次回来还没怎么歇息，他已经被各种手续和工地按天克扣的血汗钱整得心力交瘁。
第二天准八点到那个农事办，还得对人家好脸求办事。中午赶紧跑上火车，傍晚才赶回工地，晚上趁着休息间隙，看着自己考勤那里画着的大红叉，红字注明“扣王东华贰佰元整”。一种酸涩说不出的味道久久回荡在胸口，难以排遣。
下班后呆呆看着远处老吊车，抽着便宜的石家庄烟，手还抹去了眼角掉下的点湿润。夕阳的映照下模模糊糊看到了天边飘来的毛茸茸柳絮，随风飘远。
03
这次回家还听说了孙子相亲和隔壁村的那个王小爱谈得还挺好，但没想到发展这么快，没出一个月就要订婚了，但缺钱的消息传来让他更加头疼了。
自己在这干了两个月零10天，扣除那被罚的200元，剩下的应该有几千块钱。这个工头虽然不是很讲理，但是给钱挺利索也算是个好处。
东华找准休息的半天，怀里拿花布包袱裹着预支的八千块钱，边打听边走去中国农业银行往家里打钱。
可能因为是周末休息日，银行里人满为患，自己找不到大堂经理，大字不识一个也看不懂该怎么操作，只能挤着去问排队等候的人。
东华虽然是个老汉但是性子里还是很内向的，不知道该去问谁，抬眼扫了一周，想找几个在交谈的人插嘴去问几句。
离他不远有个穿紫色衣服的中年女人在和旁边的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谈话，还时不时用手比划一下，东华看着她比较面善，就打定主意去问一下她。
“这位女士，请问你有时间吗？我看不懂怎么在那边的机器上操作转钱，你能帮一下我吗？”他学着城市里的人礼貌地问候着，但自己说话显得太别扭，快把自己逗乐了。
这个女人看着他的打扮脸上笑容一僵，不太乐意的样子，语速极快地说：“你去那边问问，我现在也很忙，也不是很清楚银行那机器该怎么操作。”
他只能小声道谢一句后灰溜溜地走开了，连头都不敢回。
挤到一边后，经历了第一次的挫折第二次更不敢开口了。玻璃窗外边白花花的一团在飘飞着，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季节正是柳絮飘舞最旺盛的时候，公路来来往往的人们捂着口鼻扫开柳絮的纷扰，它们只能向别的地方慢慢飘过去。
后面有人挤他他才回过神来，低头道歉一声后忙让路。靠近城市里的人叫做ATM的机器后，看到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在存钱，他静静等人家存完后，挠挠头腆着脸去问怎么做才能转钱。
“大爷，您有卡吗？”
“卡，我没有呀，但我知道转钱的那个账号。”
“这就不行了，那您不能在这转，要去那些排队的柜台才能转钱，您赶紧去排队吧。”
东华在经历希望后又剩下了失望，但还是强颜欢笑地感谢了这两个好心帮助的学生，默默去挤人堆排队。
转完账天都快黑了，街道上飘飞的柳絮还是像原来一样在温和的春风中飞舞着，在汽车前灯的照耀下显得有些光彩。
自己好像还不如这些柳絮，干活没有什么自由空间，每天晚上累的倒头就睡，那些挣的钱也没有看到用的地方。家里孙子一结婚直接掏空，要在城里买房买车，还要置办三金三件套，多少年的积蓄直接没了，只能心里默默叫苦。
看着漫天柳絮纷纷扬扬，自己想点犹豫后最终没点手里褶皱的烟，叹口气赶紧往工地走去，今天趁着休息调整好身体恢复干活状态。
明天还要四处奔波匆忙，在这个钢铁城市中没有着落，漫无目的地操劳着，多挣些钱交给吃紧的家里，趁着还有力气完成自己最后一段柳絮飘的生活、实现白头柳絮飘扬的最后意义……
20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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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故土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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