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底楼阿姨又在她的菜地里忙乎了。这个夏天,炎热主宰了一切,万物都在萎顿,唯有阿姨的菜地,一派郁郁葱葱:
地上种着生菜、茄子、辣椒、秋葵……
架上爬着黄瓜、丝瓜、长豇豆……
菜地边缘,还有苦瓜、南瓜、冬瓜四处攀爬--她家门前,俨然一独特立体小花园。
看我牵花少返回,阿姨起身招呼:“蒋老师,辣椒要不?”探头一看,她顺手递过的小篮子里,绿的红的黄的,全是细细尖尖的辣椒。
赶紧摇头,谢过她的好意。经验告知,辣度和辣椒的身形往往成反比,这种小东西看似人畜无害,一小口就能让你涕泗横流。
阿姨对我的不识货颇为惋惜,看看手里的收获,再看看我,叹口气说:“我家孙子都爱吃,不辣没有味道。”是的,不辣没有味道,可我对辣确实无福消受。
“你要吃什么菜,自己来摘。”站在菜地中间,阿姨的手臂在身前划拉出一个半圆,指着她的领地再次盛情邀约,大概我不带些东西走,实在是对她劳动成果的大不敬。
于是绕过墙根,进了她的菜地。其实她的领地并不大,但被她拾掇得很是齐整,一畦畦田垄形状不一,各式菜蔬精神抖擞。
“菜长得真好!”我的夸赞发自内心。最近一直超市买菜,各式菜蔬或装在盒子里,或包扎成一把把,时间稍长便有些打蔫,全然不如这野地里长的,即使有虫眼儿,也透着野蛮生长的霸气。
“这两天要早晚浇水,不然就要晒死了。”阿姨脚边放着一个大红塑料桶,刚才她就在浇菜呢。此刻气温远未达到峰值,阿姨额前的碎发却一绺绺耷拉着,薄薄的衣服也湿了大半。
“热死了,还是超市买点吧。”我忍不住劝道。
“我儿子也天天说我,花那么多精力能省几个钱?蒋老师,我真不是省钱。”阿姨摘下一个秋葵,举到我跟前,上面的小绒毛都可以看清。“你看,超市哪有自己种的好?我不打一点农药的,累是累点,可我家孙子爱吃。”
阿姨手脚麻利地摘着菜,嘴边挂上了一抹笑意。因为孙子爱吃,为了小辈的健康,即使被儿子误解,老人也是心甘情愿,播种,耕耘,流汗,只为心底所爱,这是阿姨的执念。
躲在墙角阴凉处,看着阿姨矮胖的身子在小菜园子里忙乎,摘菜、浇水,除草,简直不亦乐乎,我便不由想起我们家那热爱土地的老爷子,七八十岁的人了,只要有空就扎菜地里,对他的“劳碌命”,家人没少吐槽,假期难得回家,我跟他也没少争执,那时,老头儿总是眼眉低垂,一语不发。这几年,退休后大姐继承了老爷子的衣钵,跟姐夫俩人也一头扎进了菜地,忙个不停。今年上海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菜地除草播种,听得我也是醉了,于是电话里,也难免数落于她。细细想来,我何尝真正懂得过他们?
我问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吐槽长辈的?大概是觉得翅膀硬了,可以飞了的那一刻吧。随着年岁增加,渐渐老去的他们,在小辈眼里的槽点就越来越多了,最后简直是冥顽不灵的化身,身边这样的老人更是比比皆是:到老离不开土地,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简直自讨苦吃;到老离不开工作,重活累活干不动了,还要去看门,扫地,堪堪“劳碌命”;特别容易上当受骗,看到便宜货就两眼泛光,还喜欢囤积各种无用之物,且屡教不改……他们固执万端,莫名其妙,甚至不可理喻--这样的代名词,我们贴得是那么自以为是。
我们理解他们吗?不,我们可以去倾听陌生人的诉求,却很少很少能耐着性子走近他们,他们偶尔会向陌生人倾吐,也很少很少去为自己辩驳,一直以来,祖辈父辈习惯了忍辱负重,儿辈孙辈习惯了指手画脚,一代一代的相处,从来如此。
真正理解他们,可能只有等小辈变成祖辈父辈,也真走到了那样的境地,理解了又能如何?对于长辈的愧疚已然铸成,且无法弥补,对于小辈的忍耐,还在继续,仿佛是偿还,却又永远亏欠,这便是血脉之间的生生不息。其实祖辈父辈并不在意别人如何想,此生,面对小辈,“爱”是他们唯一的信条,“付出”是他们的执念,所以他们才会任劳任怨,却又无怨无悔。这是我从阿姨身上看到的,也是我理解了父母之后,留下的无法弥补的深深遗憾。
于是这个酷热的清晨,蹲在菜地里,听着阿姨的唠嗑,我感觉到的是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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