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未来的期盼,从始至终都在于追赶自己喜欢的生活,所以无关错对的,有些事情只是必须要这样做而已,没有别的选择。那究竟,还在害怕些什么呢?”

路途似乎是在驾车者外延的思绪下才显得格外漫长的,而当车子披着黄昏的余晖匀速行驶在一条幽静的山林道时,林间响起的一声鸟鸣迅疾地打断了羽生多余的杂想。摆正了身体,习惯性地抽出左手,扶了扶下滑的眼镜,他重新切实地掌握起方向盘。

窗外,是覆满了山头的成片松林。

山风吹过,松枝错落有致地摇摆着,看在来人眼中,像是层叠起伏的绿色海浪。

羽生将车窗摇下来,继续朝着之前和对方约好的地点行车。

松林发出的声响,漫不经心地流进车内。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月亮在另一侧的天际浅浅地散射着月华,根据羽生所做的标记,目的地应该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不久,打出的车灯照见了一名守在路边的妇人。

妇人的身影,被剪裁在车灯里,看上去就像是夏末秋初时节,还未曾打开过的花苞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娇小。大概是被车灯晃住了眼,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哪里,没有要移动的迹象。

羽生将车子开了过去,把车窗摇了下来。

“你就是羽生君吧?”妇人一改平静的姿态,弯下腰来,迫不及待地发问,声音却是意外的活泼。

羽生很难想像,不苟言笑的父亲竟有一位这样可爱的妹妹。

羽生礼貌地向他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姑姑问好。

妇人忽视了羽生的问好,只是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端详着羽生,末了喃喃道:“是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呢!”

羽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喊了她一声。

妇人这才站直了身子,说:“我等你好久了,快开门让我上车,我给你指路!”

羽生为她开了门,车子继续向山腰深处驶去。

“风吹过的时候,松林会发出温柔的低语呢!”

像是在说给羽生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姑姑深情地望着窗外。

松枝在月色下静默地摇动着。

“母亲,我到了。”

“到多久啦?”

“刚到。”

“那这么说来,山里离这儿还是有些距离的,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的。”

“那就好。你在那边帮个一星期的忙,很快就能回来的,新鲜的山菇可是人间一大美味,你可以趁机好好尝尝了。”

“好的。对了,我要开始整理行李,就先挂断啦。”

“好的,那就再见啦!”

“再见。”

向家里报了平安后,羽生在今晚休息的房间里安置自己的行李。

重新回到客厅的时候,姑姑和同居的女人,正围坐在正中央的桌子前。

她们是相对而坐的,羽生走过去,坐在另外一边,向他们点头问好。

茶几上摆出三个茶杯,一旁炉子里的水已逐渐沸腾,将沸水灌入茶壶后,女人用第一冲的茶汤将茶杯洗净,手法十分娴熟。再次将沸水灌入茶壶后,她稍等片刻,才将茶水冲入茶杯,黄橙橙的茶汤里,浮沉着几根茶梗,有热气和茶香从茶杯的沿口逸出。

女人似乎刚洗完澡,一头利落的短发不时滴下几颗水珠。

眉眼干净,肤色微黑,身材十分修长,穿着一身简便的家居装。或许是常年在中山中劳作的缘故,整个人都泛着一种健康的气色。

当羽生从桌子的侧面望过去时,才注意到女人被长裤遮盖住的右脚上,还缠有厚厚的绷带。

姑姑笑着看了女人一眼,缓缓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下,大概是有些烫口,她把茶杯放下,再次看向了女人的方向。

羽生发觉,似乎在这个女人面前,姑姑变得安静了起来。

女人也端起茶杯,突然有些郑重地对羽生开口:“羽生君,虽然知道这很麻烦,但你能来帮忙,我真的很感激,千代子也是如此。”

说完,便看向了姑姑。

羽生回了句没什么的。

说完之后,觉得这个回答可能太短了,于是又补了句:“倒是我要麻烦两位长辈照顾了。”

三人喝了几巡,夜已经深了。

羽生不知道该和两位长辈说些什么,又不能随意离开,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们说话。

女人对羽生说完那句感激的话后,就没在怎么主动开口过了。倒是千代子开始活跃了起来,现在又突然说起,自己今天在等羽生的时候想到的一些事。

“你们知道吗?我在等羽生的时候,看到松林里长出了许多新鲜的山菇,看着他们一朵朵向着天空撑开小伞,突然就感觉很奇妙。明明前一天夜里还很幼小,甚至都没有萌发的,不过短短一天过去了,突然就长到那么大了。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嗯......就像喜欢上某个人的心情一样,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突然地产生了,等到自己发觉的时候,那份喜欢却已经发展得很大很大,几乎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呢!”

羽生听了有些愕然,女人却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千代子见女人在笑,一脸气恼地说:“有什么好笑的,我不过是毫不避讳地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而已,难道里美你没有这种感受吗?”

名叫里美的女人依然默默地笑着,没有回她的话。

得不到认可的千代子转向了羽生:“羽生君,你应该也有喜欢的人了吧?难道你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吗?”

羽生突然被问到,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某人挺拔的身影,但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有些腼腆地回答千代子:“很不好意思,我到现在还没有遇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千代子似乎感到十分惊讶,不断重复道怎么会呢?

这个年纪正应该是好好谈恋爱的年纪啊!怎么会没有呢?

里美见羽生显得有些尴尬,便对羽生说:“时间好像也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进度,羽生君开了一天的车,应该也累了,不如洗漱一下,休息去吧?”

羽生这才站起身来,想两位长辈告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千代子家是传统的木屋,除去厨房、客厅和杂物间,只剩下两个独立的卧房。今晚姑姑和里美睡在一起,羽生想,他现在住的这间,应该其中一人让出来的。

说起来,羽生还是受到父亲的拜托,才过来帮忙的。

说是分家后,平常都没怎么联系过的小妹,头一次打电话来求他帮忙,所以不好意思推辞。

关于这个姑姑,羽生的了解并不多,只记得小时候见过几面,以及家里定期收到她寄来的美味山菇,就再没有别的印象了。

父亲说,姑姑住在乡下的山里,山菇是她重要的收入来源,这个季节正是山菇收获的季节,但和姑姑一起经营的伙伴却因为受伤而无法工作。时间紧迫,山里的人都在忙着收采自家的山菇,山下工人的采摘技术不好,雇佣费用却很高,所以万无办法,姑姑才麻烦父亲来了。

羽生想,既然是无法推辞的,不如当作出门散散心,也许换一个环境,能够让某些想不明白的问题迎刃而解。

于是他就这么来到了乡下的山里,躺在床上,等待着明日工作的到来。

静夜里,窗外的松林,果然发出了温柔的低语。

一大早,羽生就跟随千代子,开着小货车上山了。

松林里还弥漫着浓重的雾气,脱落在地的松枝铺满了林间小道,货车驶过的时候,时不时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一路上,羽生观察到了山菇的一些生长特征。

这些美味的食材,是成堆成簇地聚集在松树根部,从一旁斜着向上长出的。生长的情况疾缓不一,有些还只是处于刚成形的状态,有些却已经大大地张开了乌棕色的伞帽。神奇的菌落挺立在清晨松林里的湿润雾气里,闪着一层晶莹的水泽,令羽生不禁浮想起,这些材质鲜美的食材日后躺在铁板上,浇裹上滋啦滋啦的油花,该会迸发出怎样令齿颊留香的诱人口感。

一段时间过去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比起刚出发的时候,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

代子将羽生叫到身旁,开始教给他采摘山菇的手法。

高品质的山菇是个大把长、色泽饱满的,所以要摒弃掉一部分发育不完全的次品。此外,能在市场上卖出好价钱的必须是完整无缺的,所以采摘时更是要小心翼翼。

为了避免伞帽的表皮被划破,羽生今早上山前就已经将指甲全部修剪完毕。

“羽生君,你知道吗?采摘山菇是一件很温柔的工作呢!因为它们是山林里神明的恩赐,就像喜欢着某个人的那份珍贵心情一样,既娇嫩又脆弱,所以我们也要像呵护自己喜欢的人一样,很温柔地去呵护它们。”

......

“首先,我们要很小心地将它们一朵朵从根部扭断,不能直接向上拔起来,更不能太过用力。然后,再单独把它们放进已经分好层的采集框里,一根山菇一个坑,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家。最后,还要在上面盖上一层保湿的松枝。就是你脚边的那种,虽然已经从树上掉落了,成为不久之后就要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东西,但却还有着它独一无二的用处——在这些松枝的保护下,山菇们才可以新鲜得更加持久。”

......

“你知道吗?有时候在工作偷懒的间隙,我把新鲜的山菇握在自己的手中,会感觉像是握着一份珍贵而饱满的感情呢!”

......

“我说的你都听懂了吗?”千代子突然从自我沉溺的气氛中抽离出来,斗志满满地对羽生说。

“听懂了!”羽生也十分诚恳地回答。

“那么,就开始工作吧!要把里美的份也一起努力完成哦!”

雾气渐渐散去,太阳照在松林里,形成一道道满载纤尘的光束。

一开始,羽生干劲十足,速度是领先着千代子的。但由于山菇长在松树的根部,采摘的时候一直都需要躬着身子,所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羽生开始感觉有些吃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而千代子却一直保持着先前的进度。

临近中午时分,羽生坚持不住了,停下手中的工作,坐在石头上休息,发现自己竟已落后了许多。千代子在羽生休息的时候,仍继续工作了一会儿,不久也停了下来,招呼羽生将采摘好的山菇运到货车上。

“我们怎么没有准备午餐的便当呢?”保运的时候,羽生终于向千代子发出了心中的疑问:“如果准备了便当的话,我们应该可以工作到下午再回去。”

千代子把最后一筐山菇搬上货车,靠在驾驶座的车门上,说:“我不是说过吗?山菇是一种很娇嫩的食材,中午太阳大了,采摘的山菇就会很快丧失水分,所以工作的时间只有极为宝贵的早晨哦!”

羽生感慨道:“原来是这样。”

千代子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招呼羽生上车。

“是时候下山了。”

两人回到家的时候,里美已经将午饭准备好了。

一道酱汁浓稠的山菇炒肉、一道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山菇煎蛋,以及一锅鲜美浓白的山菇炖鸡汤,三人就着餐桌坐下。

里美掏出了一支烧酒,摆出了两个杯子,对羽生说:“羽生君,你没干过这种活,估计累坏了吧?喝杯烧酒,暖暖身体,下午可以好好睡一觉。”

羽生双手接过斟满了酒的杯子,向她点头致谢。

一旁的千代子见了,突然一脸委屈地抱怨:“怎么只给羽生君不给我?里美你偏心!我采的山菇比他多,我也是很辛苦的!”

说着,就要把里美面前的那杯占为己有。

里美抢先一步,左手将杯子拿远,右手轻轻地在千代子的手背拍了一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千代子你可不能喝酒,你是一滴就醉的。”

千代子一脸愠容,赌气地说,“不喝就不喝!”

里美继续笑着,揶揄千代子:“千代子你忘记了吗?我这脚伤是怎么来的。”

千代子听了之后,深吸一口气,突然撅起嘴不说话了。

羽生心中有些异样,里美刚刚的话,指的是什么意思?

短短一天左右的相处时间,就已经让他觉察出,这两个人的感情可真好啊。

好得似乎和一般的朋友,有些不太一样。

吃过午饭,羽生回到自己的房间。

之前不曾细察过,此刻,他却发现了几个不对劲的地方。

这间房不太像是常年有人住的。

虽然表面看上去很干净,像是天天都有打扫的样子,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是可以看出衣柜、桌椅和床头的边缘等地,都还残留着没打扫干净的积尘。此刻的干净,应该是前不久才刚打扫完的结果。房间里,虽然有摆放着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但寥寥无几,而且都是崭新的,应该也是不久前刚购买的。

这么说来,羽生现在住的房间,应该是主人不怎么使用过的客房。

而千代子和里美两人,应该是一直都同睡在一个房间里的。

羽生的疑惑加深了——这两位长辈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痛饮的酒精发作,头部开始昏沉起来,羽生只好睡下了。

不过只是短短的一个午觉,却再一次梦见了那个人。

阳光般的微笑,清水般的面庞,初见时的怦然心动和相处时的紧张彷徨,在梦里也不曾减退半分。一觉醒来,酒精蒸发成了汗水,渗在额角和衣被。

羽生起身洗了把脸,来到客厅里。

只见里美也醒了,坐在桌子前面冲茶。

因为没有看见千代子的身影,羽生问里美:“姑姑还没醒吗?”

“还没有呢。”里美回答羽生,嘴角带着可察觉的笑意:“说起来也是好笑,明明是我们两个喝了酒,倒是她睡得比我们更长。不过来喝杯茶吗?”

羽生走到桌前,屈膝坐下。

似乎在冲茶的时候,里美都是很少开口的。

她用木镊子为羽生夹起一个新的茶杯,用沸水冲烫干净,然后摆正,再将茶汤灌入杯中,推到羽生面前。

看着杯中亮澄澄的茶汤,心中的疑问却挥之不去。

其实羽生并不懂得品茶之道,家中也没有喜好喝茶的人,所以他只是有样学样地模仿着两位长辈的手法,端起温度还是很高的茶杯,嗅了嗅从杯中散发出的淡淡茶香,大口小口地将杯中的茶汤一一饮尽。

“里美阿姨,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几杯茶过后,羽生下定决心地问道。

里美点头,示意他继续。

“你右脚的伤,是姑姑造成的吧?”

“嗯,是的。”

“可以和我说说吗?”

里美说:“可以,是因为千代子喝醉了。”

一个星期前,里美第一次让千代子喝酒,没想到只是小小的一杯,千代子便喝醉了。醉了以后的千代子变得十分爱玩,拿起厨房里的刀,说要做菜给里美吃。里美看着实在危险,走过去,要拿开她手中的刀。就在里美走到千代子面前的时候,千代子却突然放了手,一把抱住了里美。而从她掉落的刀,就那么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里美的脚上,划出了一道可怖的伤口。”

羽生握紧了手中的茶杯,问:“她怎么突然就放手了呢?”

里美叹了口气,说:“后来,她跟我说,当时她见我向她走过去,心跳突然就不可抑制地加速了起来,紧张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脑海中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张开双手拥抱我。于是,她就那样放手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张开双手拥抱朝自己走来的对方?

羽生放下茶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原来是这样,那你都没有生气吗?”

里美拿起茶杯,浮起笑意:“千代子那么可爱,为什么要生气。”

不知何时,屋外响起了轰隆隆的闷雷声,不一会儿,滂沱的雨水就开始在大山里落下。

里美望向灰蒙蒙的窗外,对羽生说:“下雨了,明天的山菇会长得很好。就像千代子说的,像喜欢某个人的心情一样,得到雨水充分滋润的山菇,会在一夜之间就生长得很大很大......”

似乎,在那样一场大雨落下的时刻,来之前烦恼羽生许久的那个问题,渐渐地也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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