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颜

他们说,在我很小的时候,麻雀就死了。

镇上的人只用一口便宜的棺材、一个不浅不深的土坑、一铲子湿泥、一把纸钱就打发了他。据说麻雀死的那一天还穿着他常穿的短袖汗衫,右手照例捋过胸前的胡须后习惯性的按住左臂没有手掌的腕部,神情悲戚,一副很痛的样子。他端坐在一把破旧的太师椅上,椅子因为他的轻微摇晃而发出吱吱的声音。他的手臂搭在小腹上,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左臂手腕上的皮肤像猪大肠那样收束在一个点上,被医生挽成一个结。

爷爷有时也会说:“死了。死了倒也好。免得活在这世上,白遭罪……”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明白爷爷到底在说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生死无常:明明昨天才嘻嘻哈哈与你打趣的人,怎么今天就成了阴阳两隔。时间快的甚至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回忆与时间并行不悖,镇上的人开始把记忆移到麻雀的生前,往事被抽丝剥茧,露出脆弱的核。血淋淋的事实像是一尊高贵的神像,冥冥中检阅着拜倒在他脚下的众生,或窃喜或悲哀。也许,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所有的对与错都跟源于人类的道德之中,所以当道德沦陷,对与错也就无从分辨。

七八年前。当醉意微醺的司机慌忙踩下刹车的时候,只能容一辆渣土车通过的水泥路上没有一个人,但王嫂的身体像是失了控制的木偶一样飞出去,然后又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那个叫郭有亮的司机顿时傻了眼,目瞪口呆的样子犹若还不敢相信此时发生的事情,他就那么愣着,醉意全消,度秒如年。很长的时间溜走,大脑仍是一片空白。最后,他的手颤抖着握住方向盘,眼一眨,心一横,脚一踩,渣土车就轰轰碾过去,仿佛碾死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生灵。车子前的王嫂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叫喊呻吟起来,但郭有亮无法听见,他坚定的信念便是:如果这个女人不死,那么她必定找我赔偿,我一个渣土车司机,本身就是给人家打工的,我哪有那么多钱赔她……

尸体是在下午找到的,惨不忍睹:脑浆和血水流了一地,五官被压的变形乃至凹陷进去,体表的皮肤也被弄破,露出里面鲜红柔软的肉囊。但没有人去翻动,那是要犯忌讳的。直到麻雀过来,看见她的尸体,一下子被伤的不能自抑,涌出泪来,尔后瘫软一般跪下去,哭喊一声:“老伴儿啊……”之后再无声音。周围的人一边安慰一边又招呼几个人,在麻雀的默许下把破碎的不能再破碎的尸体搬回麻雀家。

镇上的人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的境况。那天已是寒露,天气已经微微转凉,候鸟迁徙,活跃在夜晚的虫子也早已退场,风默默的吹刮起来,天地间自有清凉之气扑面。麻雀失魂落魄,在屋里坐了一个下午,等到饿了的时候习惯性的喊:“哎。你做的饭呢?这是要饿死我吗?”但是屋里空空荡荡,仔细听来只有忽隐忽现的几声猫叫,他又站起来,刚要往厨房走的时候看见了还浸着血水的尸身,于是哭得像个孩子一般,蹲在老伴的身边,又为她擦去脸上的泥垢,自言自语:“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我来给你擦擦。”

然后死寂。然后嚎啕大哭。人的感情,有时真的只有在生与死的面前才能被展现的淋漓尽致,没有你侬我侬的甜言蜜语和娇艳高贵的鲜花,却自有血脉相连的难舍难分。

待麻雀冷静下来。一边忙着筹备丧事,一边给在外地打工的儿子打电话,同时也报了警。但报了警又能怎样呢?那条水泥路刚刚建起,位置偏僻,除了几个工程队在那里施工以外很少会有人去,且路旁都立有“此处施工,谨慎慢行”的牌子。警察来过后只是做了简单的笔录,盘问一番后说让麻雀等他们的消息,但后来也许因各种事情的耽搁而不了了之。

没过多久,麻雀的儿子就回来了。他本还想推辞,但麻雀的口吻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定和传统家长式的命令在电话中说:“不管你现在有多忙,你必须得回来。你妈……没了。”麻雀本不想说出最后俩字儿的,但又怕儿子不回来,索性透了底。电话那头自然也是一惊,沉默半晌后用一句知道了作结。

赵义鹏回来的那天正赶上清明,细雨纷纷。自家的院子里一派唢呐吹鸣之声,哀婉凄切不得自抑,梁上白布环绕,墙上挂着母亲的遗容,黑色棺材如同死神的巨大爪子。麻雀看见他,叫一声“义鹏。”。一瞬间,万千悲喜都化作相见时的默契对视,父子俩相顾无言。然而麻雀又注意到儿子身边的女孩,便开口问道:“她是……”女孩子则是一头披肩长发,一件格子毛衣配上长及膝部的外套,高跟鞋的根部溅上明显的泥点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赵义鹏则拉过女孩,对麻雀说:“我女朋友,朱倩文。”随后又是一阵招呼与寒暄,他们的声音最后都被空旷院落里的唢呐声淹没,汇入一片忙碌中。

丧事照一般的规程按部就班,来往的亲友只是象征性的发一通感慨后便忙着各自的事儿了。麻雀也不再有刚开始的大悲大痛,转而把目光移到儿子身上。以前都说时间是治疗心病的解药,很多人一笑置之,然而只有当真正经历的时候,才能明白个中道理。

第五天,义鹏把麻雀拉到柳树下,说是要与老父亲叙旧,毕竟自己很少回来。麻雀乐呵呵的说起家里的事情,大多零碎而细琐,却格外真实。后来又说起村镇上的建设,话题自然而然的谈到了义鹏的母亲。义鹏只是静静地听,偶尔附和,明显的心不在焉。麻雀问他:“义鹏,你怎么啦?”

“爸,我要结婚了。”

“结婚?结婚是好事啊。但是义鹏,这事儿等到你妈过完百日后才能办。你知道的,你妈现在尸骨未寒……”麻雀不忍说下去。但麻雀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便站起向屋里走去——他那时的腿脚还不像几年后的腿脚那样臃肿和懒惰。他在一个旧的红木箱子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式样古朴的玉镯,递给义鹏,说:“这算得上是祖传的东西了。你奶奶把它传给了你母亲,现在,我也把它传给你们。算是我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

义鹏的婚礼在三个月后举行。传统的中式婚礼,红盖头,红嫁衣,拜天地,交杯酒,一张小而精当的八仙桌上摆放的糖果散乱,糖纸被一帮孩子丢的到处都是。那天,平时明明不怎么喝酒的麻雀却喝的烂醉,之后无缘无故的跌倒在地,众人慌忙去扶,随后又去请镇上的赤脚医生。

拟把疏狂图一醉。一生能醉上几次,也就够了。

麻雀的情形令众人措手不及,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变成了混乱、无序和议论的温床。许多人连连摆手声声叹气,以事不关己的样子附和几句后一哄而散。义鹏就宣布婚礼暂停,择日再宴请群朋。大家只好作罢,纷纷离去。

还好。麻雀的病情并非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因为饮酒过量而导致旧疾复发,只需静养便好。

然而当晚,义鹏就与倩文发生了争执,冲突激烈甚至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咒骂与责难,抱怨与懊悔,他们亦像天下间所有坠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在感情中为一些小事而计较,然后在那些小事里看见爱或是不爱,喜欢或是不喜欢。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倩文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让两人迅速进入了冰点似的冷漠。可是,人在生气的时候,又如何控制得了自己。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怀了你的孩子,你以为我真的愿意跟你到这么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我就不知道留在城里?不知道给自己找一个好一点的归宿?不知道……”她不再说下去,但义鹏只是坐着,一言不发,沉默的样子像是因犯错而羞愧的孩子。末了,他才说:“好。是我碍着你了,你……你想去哪儿就去哪!。”

但前文不走,甚至于每次他生气要赶她走的时候,倩文就以孩子的事情一拖再拖,直到最后,义鹏索性不提。两人又开始和好。

一年后。

当倩文成功产下婴儿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婴儿似乎能要了她的命。可她一听见孩子清脆的哭声,好像有一阵所有的痛苦都逃遁无迹的轻松与快乐。想想,孩子身上拥有母亲遗传的基因,是她生命的延续,是上天对她生而为人的赐予,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麻雀抱住孩子左摇右晃眼角眉梢堆满的笑意像是开放浓盛的山茶花。他说他有孙子了,赵家有后了,他下去不会愧对列祖列宗。义鹏只是看着麻雀,有时又回头对倩文笑。时间匆匆,能得一人与之执手相依生儿育女,是要经历多少劫难才能实现的心愿。

时逝如飞,真有点白云苍狗的意思。

几乎就是在一夜之间,多年前只能容一辆渣土车通过的水泥路已经扩建成有模有样的工业大道,路边也装上了从大城市里运来的新式路灯,一晚上灯火通明。但建成后的工业大道并没有实现如目标预想的那样:便捷的交通吸引更多的大集团落户小镇。实际上,这条宽阔的工业大道除了偶尔进入的车辆以外几乎闲置。

当孩子随时间渐长而长大的时候,义鹏与倩文却提出了要外出打工挣钱的打算。他们把这个决定告诉麻雀,麻雀却持有反对意见。他认为与其在外面去受累,还不如在本地做点儿小买卖,这样一来,既挣了钱,又能照看到孩子。可是义鹏不这么认为,本地市场狭小,岗位有限,挣的钱太少,不足以养家糊口。麻雀拗不过他们,只好同意帮他们照看孩子。

“义鹏,你知道,这个家帮不了你什么。我是个没本事的人,一辈子就这个样子了,我现在只希望你能过得好就好。孩子的事情,我尽量,我也就这把老骨头了……”

那是他们离开前的一个晚上,麻雀对义鹏这样说道。彼时,麻雀还十分伤感的情绪,嘴唇颤抖几近哽咽。然而,世事难料,前途未卜,麻雀大概想不到这往后一切竟是今日离别促成,一切都从这里出发,最终仍然回到这里。悲情的芽子向上疯长,开出带血的花。

寒冷像往常冬日那样肆虐,冲击着世界脆弱的神经。雪花粒子被风吹起,而后又落在人的脸部,有一瞬间针扎似的疼。房屋就那样隐藏在大雪中,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与天地化为一色。屋里是一派暖和的景象:火在炉里旺盛的燃烧,炉上放置一壶水,水壶黑色的提手已经布满了水蒸气,水快要烧开的迹象。炉旁的余灰杂乱的堆积,让屋里看起来有些肮乱。爷孙俩就在温暖中对坐,除偶尔的说笑以外只是沉默,都感到无话可说。风声一阵一阵,长时间的寂静几乎让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一天一天就这样过来。也许,麻雀为了使这孩子不再这么死气沉沉——是。他也觉得这孩子没有别的孩子那样的好动劲儿,总是一副死沉沉的样子。某天,他拿着竹竿和破布放在孩子的面前,对他说,明溪乖,喏,咱们来做一个风筝吧。等到冬天过去,爷爷就带你去放风筝去,好吗?

明溪垂着的脑袋抬了一下,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爷爷,在得到爷爷更为准确的回答后,他点了点头。

麻雀就顺着孩子,教明溪编风筝。说起来,这风筝的编法极为细琐,但麻雀一件件讲下来反倒充满了趣味。孩子来了兴致,竟乐此不疲的投入,甚至到了忘我的地步。麻雀这便吹起了牛,说他自己在明溪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如何如何的能干,又如何如何在比赛中赢了所有的孩子,他甚至用夸张的手势比划,使孩子更加深信不疑。明溪执着于爷爷儿时的“辉煌”,又向其询问更多的细节,麻雀想了想,又编出更多的故事哄骗明溪。爷孙俩笑意盈盈,怡然自乐。

深冬过去,第一场春雨埋葬了冬日的荒芜和寒意,生机复现,大地开始了新一次的轮回。花朵次第开放,嫩草抽出新芽,冰雪消融,万象更新。明溪的风筝也如期完成,拉着麻雀硬要试一试。

正值三四月份交替。油菜犹若一夜间获得了生机,蓬勃的生长起来,一派欣欣向荣。风筝从头他们手中腾空的时候,明溪一阵欢呼,仿佛看见了遥远的远方。随后,他开始跑起来,脚步从狭窄的土陇上踏过,刚刚长出的绿草又知趣的缩回脑袋。

脚步慢慢变得遥远,远的视野中只见的油菜花开而不见孩子的人影。空中的风筝依旧向远方飘荡。麻雀顺着风筝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跟着,也不知是脚没踏稳还是没看清路,竟然摔了下去,一屁股坐断了油菜,油菜花纷纷抖落,蜂蝶因为受惊而匆匆飞走。一种尖锐的茅草竟割伤了麻雀的手掌,但血液还没有涌出血管就已经凝结。与此同时,几声狗吠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心里开始莫名的慌,然后他抬头,看见风筝斜斜的向下落。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迅速站起来向风筝落下的方向跑去。

明溪的哭喊,疯狗得意的吠叫忽然交杂起来,形成一种四不像的声音。原来,正是百花盛开的春季,狂犬病的病毒也似所有植物那样疯长起来。先是在畜生中传播,染了病的狗就到处伤人,然后就在人类中传播。等到麻雀赶到时,那疯狗已咬伤明溪,他刚要护住明溪的时候,那狗狠狠扑来,如公牛般健硕的身体形成一道暗色的阴影,在麻雀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竟咬断了明溪的脖颈。血液喷涌的向城市里的喷泉那般绚丽。

……

人生短促。夭折的,遭灾的,玩命的,殉情的,像是被人有意掐断茎叶的花。那狗最终被打死,但逝者已逝,伤者已伤,狗主人想必怕惹祸上身便任凭狗曝尸荒野。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想瞒也瞒不住了。义鹏在事发后的第二天晚上回来,心中大悲大痛自不必说,何况他又与倩文吵架,最终以两人的离婚作结。义鹏只是沉默,反倒是麻雀情绪悲痛的难以自抑,他说都怪自己这老糊涂,要不是自己让明溪放风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自责有什么用呢?惘然而已。

这样愈久,麻雀就愈觉得自己愧对义鹏,更愧对于他赵家的列祖列宗,最终在一个天色麻麻黑的傍晚,悲痛与自责难以控制的他冲进厨房,嘴里自说自话,然后那么决然的把刀挥向左臂的腕部……

缝好了针的麻雀更是失魂落魄,无暇自顾,胡须便由此蓄起,白白的,活像冬天里的雪。义鹏心灰意冷,只说每月给麻雀邮寄一笔可观的生活费用后坐上了开往远方的列车,从此远走他乡,甚至麻雀死的时候他都不曾回来看一眼。

一年后。

麻雀死了。那时正值夏季,是所有生命都要旺盛生长的季节。一眼望去,油碧的田野蜂围蝶绕,而那静静矗立在半坡的土坟,也是一派芳草凄凄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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