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星桐
图/来源于网络
“两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用生活细节讲述着他们的爱情故事,纵使世界再快,我也会陪你到老。”
—01—
“阿雯,近日连绵阴雨,庭院的青苔很滑,晚上就不要下楼去了,衣服洗好晾在阳台了,若是今晚再刮风,记得把你的那盆吊兰抱进来,等我回来。”
这是他今早出发前写在桌上的留言条,终于是六十岁的老头儿了,字迹已没有我认识他时那么坚韧了,但随身携带的钢笔还是五十岁生日时我送给他的那支,磨旧了些。
我第一次见他时,瑜哥二十一岁,中分头,海魂衫穿在他身上,如海般蓝。
当时的电影还是请专业人士来学校放映,我们各自带着小板凳按顺序坐好,那会儿《庐山恋》刚出来不久,我们坐在荧幕前为主人公感慨和忧伤。
散场后,我从琴人坡往回走,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道:“同学,等一下,你的围巾掉了!”
此时,我才从电影中回过神来,摸摸脖子上的丝巾,许是散场时人多挤掉了。
“嗯,谢谢你啊!”我低着头微笑道。
“不客气,再见。”对方笑着说。
路灯昏黄,看不清彼此的脸,对方是一米八高的男生,穿着当时流行的海魂衫。
后来听朋友说,瑜哥早就在读书交流会上注意到我了,那天放电影也是故意坐在我身后的,我当时分享的那本鲁迅小说《呐喊》,正是他最喜爱的书。
瑜哥虽是工科专业,可他的文学功底很深,让我这个读中文系的有些惭愧。
后来,我们一起读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沈从文先生的《湘西散记》和萧红的《生死场》等著作。
他喜欢鲁迅先生的风格,而我却偏爱路遥。
—02—
第一次相遇之后不到一周,我便收到了来自瑜哥的信,他的字写得坚韧有力,署名是“送围巾的男生,荀瑜”。
起初我只想交个书友,能一起读书,谈文学,也可为平日里乏味的生活添些乐趣,何乐而不为呢,况且我本身也没什么朋友。
每次见他在信里分享的书籍,我都会去图书馆借回来看,即便这样,我也从未回他一封。
三个月过去了,紧张的期末考试落下帷幕,回家前我收到了他的第十八封信,信里约我去学校北门外的茶馆见面。
那天下午天空飘起了小雪,我手里攥着信坐在床边,犹豫不决了三个时辰,终于穿上了那件我最喜欢的咖啡色大衣,披着及腰的长发,勇敢赴约。
许是气温突变,那天茶馆的人离奇得少,他坐在二楼靠窗的那桌,身着黑色羊绒大衣,不时向楼下看去。
我走到他面前时,他似乎紧张地站了起来,招呼我坐下,为我沏上一杯热茶。
开始俩人都比较拘谨,生硬的自我介绍和礼貌性的寒暄,使茶馆角落处气温骤降。
吃过饭后,我提了些文学话题,他竟然都能接上,我们从莎士比亚的话剧聊到了三毛与荷西,也从初次见面聊到了回家过年。
那晚鹅毛大雪纷飞街头,我们并肩走出茶馆时已是十点一刻,路灯下一眼望去,街上铺着厚厚的白毯,我们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没有心跳声剧烈。
送我回到公寓楼底,他帮我拨了拨头发上的雪花,我笑着说再见,直到我上楼,拉过窗帘才看到他跳跃式地奔跑着离开。
从那以后,他给我写信的次数愈加频繁,简短如日记般,但又常常与我达成共鸣。
后来,路遥的《人生》在文坛上火热,他趁假期做零工赚钱,给我买了这本书,我清晰记得,书拿来时我差点没认出他来,盛夏的太阳灼伤了他的胳膊,脸也晒得黝黑,看着我将书紧紧抱在怀里,他憨厚一笑,让人既高兴又心疼。
信写到第110封时,我的红木盒子堆叠满满,他在那封信的尾段写道:“阿雯,不知你是否也有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遇见你之后,我便期待与你见面,与你说话,与你共度一生。”
那次我主动回了他一封,简短两句:“瑜哥,我与你有同样感觉,并且愈加强烈。”
相识一年后的冬天,我们在一起了,那时还没有手机,学业渐忙,我们便通信交流,周末一起去爬山,他骑着旧式二八自行车载着我,来来回回踏遍了琴人坡。
时间如白驹过隙,我们上一次回学校是去年夏天,虽然步履蹒跚,但彼此相互扶持着,走过琴人坡,来到初阳桥,这是我们四十年前曾一起晨读的地方。
—03—
瑜哥是南方人,我是北方人,五十岁之前我们都住在北京,那是我们相识,相爱且结婚的地方。
后来女儿嫁到了杭州,我们便商量定居在了鲁迅故里——绍兴。
谈到结婚,我印象深刻的是,父母送给我们的嫁妆之一是当时流行的凤凰牌自行车,我俩婚后都舍不得骑它,除非回父母家里。
有一次我将车子借给学校的同事,结果回来时磨掉了上面的漆,瑜哥比我还生气,边擦车子边喃喃自语道:“借别人的东西也不知道好好照顾。”
原本火气大的我却被他生气时可爱的模样给逗笑了,反倒是我安慰他:“瑜哥,别生气了,以后我不借给他好了。”
我们结婚不久,瑜哥被派到乡下,为城镇的工人修理机器,和农民一起改装农耕工具。
一去就是小半年,暑假我曾去乡下看过他,从火车转汽车,再步行了十几里山路,才好不容易见上他一面。
去之前没通知他,想给他一个惊喜,结果等我跑遍村子找不到他时,后悔已迟。
多亏一位婶子带着我去田地里找到了他,穿着粗布衣服,戴着草帽的瑜哥,和村民们一起农耕,若不是他那一米八的大高个在众人中夺目,我险些认不出他来,给瑜哥拿去他最爱吃的罐头和榨菜,随即分给了一起农作的人们。
那晚,村长和婶子用农家菜款待我们,还把他家新盖的房子腾出一间给我俩住,说是瑜哥替他们修理了很多机器,以此回报。
三天后我启程回家,临走前瑜哥给我手里塞了五十块钱,说是单位发的补贴,他也没有用钱之处,让我拿回来给老人们买些补品。
许是从小家里贫苦,他省吃俭用,烟酒不沾,即便结了婚,还是舍不得为自己花钱。好习惯陪伴一生,如今六十岁的人了,还会提醒我随手关灯,淘米的水留着给他浇花。
那年国庆节来临前,我收到了瑜哥寄回来的信和钱,信里写道:
“今天是中秋,乡亲们端来月饼给我们吃,我把上个月的奖金寄回来了,拿去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听说这个月底统一安排回城。”
我守着这封信半个月,也没等到他回来,我那几天心神不宁,预感他出事了。
不久后医院的人通知我,瑜哥修理机器时不慎从高处摔下来,现已转到北京市内医院。
当时的我,内心充斥着焦急与恐惧,狂奔到医院,守在抢救室门口四个小时,看着护士推他出来,我跑到跟前握住他的手。
趴在他的病床边守了一整晚,第二天清晨我睁开眼时,他已经醒了,用温柔而又疲惫的眼光安静地看着我,我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他却摇头示意我别哭。
我凑到他耳边,听他轻声说道:“阿雯,别怕,一点小伤,等我好了,明年我一定带你去乡下看向日葵花海,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美。”
我的那些少女愿望在他心里总是那么重要,可他不知道,他的健康和平安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们之间从前是并肩前行,结婚后多了相互依靠,直到慢慢衰老,又多了彼此陪伴。
—04—
2003年,非典突袭,我刚调到高中教书,学校统一组织抗病毒活动,每天清晨六点半,老师们就得赶到学校给孩子们煎药。
当时瑜哥工作地方离家很远,骑车得四十分钟,他却为了让我多休息会儿,自己五点钟起床做好早饭,出发前叫醒我,我骑车二十分钟到学校,他走路一个多小时到工厂,就这样持续了大半年。
2007年,我的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我目睹他们在病痛折磨下离开人世,却束手无措,那年的我,沉浸在悲痛中,从家到医院的那条路上,曾无数次吸收过我的泪水。
母亲十二月去世后,瑜哥陪我在老家住了一个月,我们有时聊到很晚,躺在他怀里,我仿佛还是二十几岁的少女,听着他对我说:
“阿雯,你要记得,哪怕世态炎凉,你也有我可以依靠,夜晚的天再黑,也有我牵你走回家,安心睡吧。”
2011年5月,女儿出嫁后一周,瑜哥独自坐在书房,女儿从满月到二十几岁的照片,瑜哥一张张仔细翻看,时而慈笑,时而感叹。
女儿和瑜哥不像是父女,反倒像是好朋友,而我却像他俩的长辈,唠叨多,操心多。
女儿四岁时身上起了水痘,瑜哥深夜抱着她去医院挂号,打点滴,每晚下班后都第一时间赶回家照顾女儿,夜里怕她受风,定好闹钟起来给她盖被子,尽是熬出了黑眼圈来。
女儿在哈尔滨学医那几年,瑜哥常带我一起去学校看她,家里的报纸常常订不同的两份,除了北京,还有女儿所在的城市。
后来女儿带女婿回来,我在饭桌上问得多,瑜哥一言不发,饭后却拉着女婿去钓鱼,回来后喜笑颜开,偷偷凑我耳旁说,这个年轻人还行,静得下心来,沉稳。
爱情与婚姻,是不同词语,其内涵也不同。
这么多年过去了,女婿也是有心,每次来家都陪瑜哥下棋,钓鱼,帮我做饭,勤快得挑不出毛病来,我们也为女儿感到开心。
那些被人羡慕的爱情很多,婚姻却很少。
—05—
昨晚我和女儿坐在客厅聊家常,瑜哥独自在书房里待到十点多才回房休息,临睡前趴在我耳边笑着说,最近在忙着整理我俩这些年所写的信,我眯眯一笑,眼角皱纹层层叠叠。
我们携手走过了大半辈子,风雨同舟,坎坷不平的路上少不了分歧和争执,可理解愈多,平和就愈多,快乐的时光也愈多。
那一封封书信里,页页泛黄的是陈旧岁月,字字印记的是平凡人间,句句饱含的是思念或深情,平淡或曲折,它见证了我们的故事,关于一生的故事。
年轻时的那次意外,加之当时医术有限,瑜哥的身体留下了很多后遗症,以至于他五十岁时被迫提前退休,他绘制机械图时认真的模样至今历历在目。
今早,瑜哥被女儿接去北京的医院做检查,他叮嘱我不要跟着去,担心我晕车得厉害,经不起来回折腾。
他的那份固执,半辈子都在为我坚持。
看到收音机下的留言条,我好像又回到了二十二岁,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我们牵手朝琴人坡走去。
感谢阅读,相遇不易,这里言星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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