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白九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靠坐在床头，抱着特别轻柔的枕，偏头看向窗外，任由心里压下那些天翻地覆惊涛骇浪，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天亮了，也就好了。
[一]
我叫十三，进这个组织他们就赋予了我这个名字。我在这里生活了七年，不见天日。我对七年前的记忆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逃到哪里去。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如同死尸般得生存着，直到十三岁那年我遇到了她。
我记得她的眼睛，我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却独独记得她的眼睛。闭上眼我就能想象到那个模糊的画面，那是一个狭小的黑暗的空间，很多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挤在一起。她就在我的对面，我抬起头就能看到她，她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偷偷呜咽着擦眼泪，一双眼睛清澈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夜明珠。
而后我在完成任务的时候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她，关于那双眼睛的记忆仿佛如潮水一般涌来。她一定是记得我，那是一种心灵的感应，我偷看她的时候她也看向了我，仿佛认定了彼此。这在这个组织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们不允许被相互认识，连说话也不允许，一旦踏出自己的房间，就要被勒令带上面具，面具上刻着我的名字，十三。
这里好像是一个被改造的地下室，每条路都是截然不同的，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听话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我每天的任务是负责把玫姨给我的“密码箱”派到不同“口子”，确认签收人签字即可返回。玫姨是我唯一能说话的人，她比我年长许多，从见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一个凌厉的人，眼神仿佛灌满了毒液。
[二]
她的名字是十七，或者说她的编号是十七。
我每天见到她的时间大概是午餐后接近13:25的第一次运送，大概位置在K区6道和H区9道的拐角，虽然每天只这么匆匆一瞥，但是还是让我难以压抑兴奋的心情。这里的人都没有朋友，每个人都是孑然一身，只有我不一样，我有十七。
即使我们每次见面的次数只有一次，每次只有擦肩而过的一分钟零二十七秒，但是这依旧让我非常满足。遇到十七之后的这一年，“派送者”有过不同程度的调动，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的脸，但是我知道来来去去换了好多人。每一次心惊肉跳，都在看到十七之后渐渐趋于平静。
直到在某一天，我再一次和十七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清楚得看到十七身上掉下了一张纸条。我屏住了呼吸，弯下腰捡了起来。
“宿舍朝北底9道右拐角，21:00”
我难以压抑自己的心情，这是十七第一次给我信息。
晚餐时我不止一次抬头看过十七，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坐得端正笔直，低头掩着双眼，沉默得吃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上我轻轻推开了宿舍的门，怕发出声音，我把门往上端了一下。
我走到右拐角，发现并没有人。我特别紧张，如果被人发现，我不知道会被怎么处置。在我犹豫是否要回去的时候，墙缝竟然开了一到口子，我看到了十七的眼睛。
十七朝我招了招手，我们把墙缝开的更大了点，足够瘦小的我弯腰遍钻了进去。
“嘘”十七食指轻轻放在嘴巴上，我观察了一下四周围的环境，这里原来有一道暗门，这里更像是一个迷你的仓库，堆积了许多面具，上面都不同的代码。
十七渐渐把墙缝合上，转过身来对我一笑。
“你好，我是十七。”
我第一次听到十七的声音，要知道就算是我们吃饭的时候也是不允许我们说话的，更何况十七本就是一个沉默的人。我也知道她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所以她现在扬起的嘴角让我知道她有多高兴。
“我知道。”我们相视而笑。
[三]
十七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是一双眉眼却很是动人。
十七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她知道跟我这样交朋友要冒着多大的风险，但是有她我却异常安心。
十七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她的记忆力依旧非常好，好到几乎是令人发指的地步，但是她不跟任何人说。
十七会哑着嗓子唱很好听的歌，十七会写很漂亮的字，十七笑起来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十七便是我这段日子在这个牢狱里的光。
每夜的21：00到10:15我们都会相聚在这个小仓库，躲在这个蜗牛壳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情。
是的，十七在画画上有惊人的天赋，我也喜欢看十七画画。
一开始十七在地上画，手指头蘸着水，看着地上的字画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再后来我不满足于现状，开始想尽办法偷拿更多的纸，又在使用之后想尽办法毁尸灭迹。
真是甜蜜的过程。
“十三，我们逃出去吧。”
十七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平静，仿佛在跟我说今天的饭菜一样。
我盯着十七看了很久，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逃出去，我知道这代价有多大。
“十三，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逃出去，可是日日这样，我反而变贪心了，我想要自由。这里你看它处处冠冕堂皇，拐到背后瞧一瞧，那墙上却早已经一层层爬满霉斑，只怕藏污纳垢不够多……待得久了，连皮肤上都是那股萎糜的味道。”
“好。”
其实这个我并没有真正打算逃出去，但是只要是十七想做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尝试。
我们在这里相依为命，我不能失去她。
十七并没有告诉我逃出去的计划，我因为没有太大的渴望因此也将日子过得没跟以前有什么区别，我每天都贪恋和十七相处的这么一点时间，也对每天的任务日益散漫。
我知道这样是错误的，我应该越发谨慎小心，可是我仿佛被十七打造的巨大的温柔网给困住了，我挣脱不开。
直到我再一次推开墙缝，准备挤进去的时候，看到了玫姨的脸。
[四]
我下意识想跑，后面追上来两个黑衣男子驾住了我。
“多久了？”玫姨低头问我。
我抬头看了一看，我吁了一口气，还好，十七不在。
“没多久。”我一字一句答道。
“怎么发现这里的？”
“摔倒的时候发现墙壁上有裂缝，所以就好奇推进来了。”
“每天来这里做什么？”
“画画，我喜欢画画。”
玫姨看了我许久，不知她是否相信我说的话，我只希望十七这个时候不要出现。
“做错事就要有做错事的代价，左手食指留下吧。”
我全身都痉挛了起来，嘴唇开始发白，手指尖开始无力。
他们拖着我往角落里去，可能是怕污了玫姨的眼，我想要哭，但是我喉咙发不出声。
“等一下。”
我看到十七从面具堆里爬了出来，眼睛里有我熟悉的光芒。
我正准备呼唤十七的名字，十七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你让她走吧，我们谈谈，我能给你带来更多价值。”
玫姨似乎是有点犹豫，十七也只是沉默得看着她。
后来我被架着丢回了房间，被锁上了门。我开始压抑不住得哭，我开始无比后悔，如果我跟十七一直如初见那般就好了，每天一分钟零二十七秒的相遇，就能换来她和我的平安。
过了许久，十七也被丢进了我的房间。
她的眼角没有泪水，开口连哽咽都没有。
“十三，你要听话，在这里只有听话才能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十七擦掉了我的眼泪，开始拥抱我。
这个晚上我睡得格外安详，这是我和十七第一个相拥入睡的夜，格外寂静，也格外温暖。
这才是我的归属。
[五]
醒来的时候十七已经不在，我回忆起昨晚十七在我手掌心写下的三个字——老地方。
老地方是哪里，除了小仓库我们没有任何约定的地方。
突然我意识到，大概是那个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拐角。
我如同往常一样去领取了密码箱，送到了指定出口，直到我再一次走到K区6道和H区9道的拐角，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十七的笑颜。
我开始低头在缝隙里面找，正如我所预料的一样我找到了一张塑料纸条。
回到房间之后我迫不及待得打开，十七一定是有什么话跟我说。
纸条上是一副地图，是这个地下室的地图。
每一条道路，到每一个口子，十七备注了每条道路的巡逻时间和人员替换时间，地图的最后一行是推算逃跑最佳时间的公式。
十七，是希望我一个人逃出去，她把她最渴望的自由，全部给了我。
十七，这么多年拯救我的一直是你，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放任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可以不要自由，但是我不能没有你。
我循着记忆里的声音开始寻找十七可能在的地方，十七给我的地图非常有用，可见十七在这个地方探查了多久，这份地图有多么精密和准确。
但是我仍未找到十七。
我有预感，我如果今天找不到十七，我也许此生再也无法见到十七。
直到我路过一件房间，这间房间只有女孩的闷哼声，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熟悉的十七的声音。
我试图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没有被锁上，房间里似乎是还有一个男人。
时间一分一秒得过去，下一批巡逻的人马上就要出现，我快速得推开了门，看到十七躺在地上，她身上趴着一个男人，我下意识拿起了旁边的椅子，用力得砸向了男子的头。
血流满地，红的刺目。
十七躺在地上，眼睛依旧漂亮得不像话，我的耳边嗡嗡得响，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是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十七在哭。
“十七，你别哭，你来带你走，我们一起走，我们回家，好吗”我看到十七在张口，但是我耳边听不见十七的任何声音，我擦掉十七的眼泪，帮她把衣服穿好，低头的时候我看到了十七耳后大片大片妖艳的紫色的花。
耳背，足弓，肩膀大块大块的紫红色，爬满了十七的身体。
我视线开始渐渐模糊，但是我听到十七温柔得对我说。
傻瓜，你来干什么呢。
你就算不来，他们也不会碰我的。
你看我这具身体，有谁会愿意看一眼呢。
我今生唯一的记忆是你，我就是你，你得把我的自由带走，走得越远越好。
十三，能跟你当朋友，真的是，太好了。
[六]
街角一家名字叫十七的咖啡厅每天都会来好多失意的人，更甚酒吧一条街。这里的老板娘是一个古怪的人，身上纹满了大片大片不规则紫红色网状不明物，眼睛似乎是看得见也似乎是看不见。更令人惊奇的是，她每个月都会把咖啡厅的收入大把大把烧给一座没有名字的墓地，就算她自己不去，也会让别人去。
墓碑上其实不只是没有名字，也没有十七的容颜，没有十七的尸体。
十七走之后，我再也没有哭过。
东南亚地区最大的犯罪集团落网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我看到很多人来祭拜过十七，却没有一个人能喊出她的名字。
三年前，我和十七在最后的几分钟一起拼了命得往外逃，在最后一个口子的时候十七替我挡了一颗子弹，而我也顺势掉进了出口的江里。
我不会游泳，本以为我会死在那条深不见底水流湍急的江水里，但是我居然活了下来。
醒来第一件事我去报了警，在警方安排下我修养了2个月有余。出去的第一件事我就是去找十七，但是最后被告知十七的尸体已经被他们撕碎喂了狗，一点都没有留下。
而后我知道了我待的地下室是东南亚最大的犯罪集团的一个卖淫的据点，他们在最荒芜的地方布了一座城市，我每天传递的密码箱是他们传递到不同城市的信息和迷幻药。
他们最擅长的是绑架年幼的女童，用药物使他们忘记记忆，成为自己的傀儡。
待成年后，再次循环利用，好一些的放在手底下当成工具，不好的就送去其他据点做卖淫交易。
他们早就知道十七天资聪颖，但无奈十七太过聪颖，所以玫姨一直都知道我们21点的约定，也一直知道我们每一次的擦身而遇，她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捕获十七的机会。
我从始至终是诱饵，也是十七的定时炸弹。
这一切，十七都知道，但是她还是选择和我相遇。
她早就知道，自己已经就被选中。
她早就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早就知道，这里送出去的每个女孩，都要经过那些禽兽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才会对组织忠诚。
她也早就知道，她并不能活很久。
十七有血管瘤，一开始发作的时候痛得生不如死，到后来渐渐沉迷于这种疼痛。
十七想要自由，被压抑了多年的渴望，在遇到爱后得到了刑满释放。
是的，我们这是爱。
谁说只有男欢女爱才是爱，早已融入对方骨血的我们两个更是。
十七，你说我们出来之后开一家自己的小店，我要赚好多钱给你，给你买颜料，陪你去旅行，可是你在哪儿呢。
你去寻找自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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