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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乍见长生

高荷本姓余,是这镇上新来的歌妓,被卖到这里的时候,老鸨给她的名字叫嫣红。

那是战争频繁的岁月,朝代更替如同儿戏。余父是个未能及第的老秀才,所幸家底厚实,一辈子倒没吃什么苦。这几年,藩王们闹的厉害,战乱让很多人失去的又何止是亲人与家产,更多的是人性的暴露。

嫣红面容白净,体态丰腴,一袭青纱襦裙裹身,看去凹凸有致。

老鸨笑吟吟走来,拉着她的手打量,对一旁的人说道:“瞅瞅,瞅瞅,多标志的小人儿啊。”说着,取下自己手上戴的银玉镯子戴在嫣红腕上,拍拍她的手说:“今晚,你得给我拿头筹,好儿多的是。”

嫣红含笑,矮身一礼,悠悠说道:“女儿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妈妈答应。”老鸨接话道:“好说,好说,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你啊听话,哪怕要月亮,妈妈我都有法弄来。”

嫣红摇头,道:“女儿想把嫣红的名字改成高荷,如荷般傲立,出淤泥而不染。只是女儿来时,妈妈已经赐名,女儿不敢擅作主张,特请妈妈示下。”

“这有什么,名字本就是我胡乱一说,改的好,好啊,就用这个吧。走,我们去堂上,全镇的公子少爷们可都等着那。”老鸨仍乐呵呵的说着话,顺便瞟了一眼身后的侍婢。

高荷被本镇的商贾徐公子买下第一夜,两人关门饮酒谈笑。她看这位徐公子,面瘦肤白,剑眉星目,谈吐温润,举止有礼,便举杯相敬道:“公子喝下这杯酒,小女子说个故事与你。”

高荷看着他,讲自己是被卖到这里做歌姬,被迫接客,但自家原本世代书香,不愿作践门楣,希望他能赎自己出去,愿为犬马,终生侍奉。

那徐公子本就对高荷一见钟情,又见美人垂泪,说的如此凄切,就站起来拉着高荷说,“姑娘严重了,本人徐吉愿娶姑娘为妻,不离不弃。”

高荷见状,正色道:“既如此,公子今日请回,明日来与妈妈商量,还奴清白之身,那时节名正言顺嫁与公子为妻,方是正理。”一句话尚未说完,高荷便嗓干心躁,脸红似霞。

徐吉扶着她坐在床边,说:“姑娘别恼,这都是老法子了,想必老鸨知道姑娘不愿意,做了手脚了。”高荷半眯着美目,见徐吉气息不稳,手心滚烫的抓着她。

那晚的风声很紧,呼呼的刮了一夜,雨滴拍打在窗棂上,湿透了窗纸,整个小镇人畜俱寂,唯有妓院摇晃的红灯笼显得异常欢欣。

次日,徐吉如约而来,给足老鸨银两,便放了人,临走,老鸨笑着说:“我的儿如今要去享福了,妈妈高兴。有些事你也别放心上,都是出来讨生活的,比不得吃穿不愁的人。”高荷最后一次给老鸨道了万福,转身上了马车。

车轱辘压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走起来叮当叮当的,高荷穿着一身来时的衣服,上面绣着几朵寒梅,那是她娘亲手秀上去的,一针一线都带着温情。

徐吉握上高荷的手,与她说:“若我就这样接你进门,恐姑娘委屈,我在家附近买下一处院子,姑娘且暂住几日,待我回家与爹娘商量婚事,再下聘,三媒六证的迎姑娘进门。”

“公子想的周到,也该当如此,”高荷将素手抽出,含笑继续说道:“成婚前,奴与公子还是要各自守持,切莫越了礼数方好。”徐吉笑了笑,答应着。

这所院子不大,但一切应用之物俱全。前门种着十几年的柳树,现在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柳絮飞的漫天漫地,成嫂拿着水盆往地上担水,飞絮黏在潮湿的地面上便于清扫。她听见扣门的声音,知道是徐吉,就去开门。

徐吉进门就问:“你家姑娘这几日可好?”成嫂笑着说:“姑娘很好,只是公子几日不来,奴家见姑娘没前些日子高兴,人也似瘦了呢。哦!姑娘在后院那,没在房里。”

徐吉听说,转身走去后院。后院狭小,只种着几颗梨树,当中放着一口大缸,里面养着几颗青荷,高荷正独自呆看水下的几尾锦鲤。徐吉看见高荷站在缸边,身上罩着绯色长衫,袖子挽到臂上,露出一节雪白,便走过去,从后面将高荷一把抱住,口里喃喃:“姑娘可想我吗?”

高荷被吓了一跳,推开徐吉,正色道:“公子这是做什么?先前你我是如何说来?”徐吉进前一步,想去拉她的手,被高荷挡开了,徐吉有些不甘:“姑娘又来,你我情投意合,情难自禁也在所难免,何况我们...”

“住口”,高荷喝住徐吉,问他道:“奴家年岁小,许多事不及公子想的周到,那日觉得公子为人坦荡,知书有礼,便互定终身,竟忘了询问公子,在家内可已有了妻室?若有妻子,还请公子以后莫来奴处为好,奴家好歹也是读书人家长大的,知道礼义廉耻,断断不会给人做小,也绝不如此稀里糊涂的被人养在外面。”高荷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徐吉见佳人落泪,赶忙用袖子去给她揩泪,哄劝道:“哪里有什么妻子,不过有一两个通房的丫头罢了,那也是自小跟着的,姑娘莫听别人浑说,伤了在下的心。婚事已经在准备了,我今日来就想问问姑娘这边还短什么,好及时填补上。”高荷抽泣着,说道:“倒不缺什么,公子安排便是。”

徐吉拉着她的手说:“姑娘放宽心,一切有我。这几日没见姑娘,觉得姑娘清减了不少,在下看在眼里,心里也难受,必是姑娘平日多思所致,此后切要保重自己。在下也知道这几天委屈姑娘了,请姑娘再忍耐忍耐。”

高荷听见委屈二字,又扑簌簌掉下泪来,说:“你少哄我,什么事我不知?前两日令堂过来,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公子还在此唱戏咧。”徐吉一听徐母来过,急道:“难道与姑娘相处这些日子,姑娘还不知道在下的心吗?”

高荷扯着衣角,想到那天徐母与她说的话,徐母知道她的来历,承诺说如果她还是清白之身,可以让自己儿子收她做通房,其他的,别想。徐母就是不想让一个做过妓的女人进门,她讪笑着扫视高荷的眼神,让高荷难以释怀。那天晚上,高荷在院子里坐了一夜,哭干了眼泪,剩下满肚子的委屈。

暖风吹着两人的碎发,吹起两人的衣裙,柳絮也飞扑扑地从地上被卷起飞散,太阳照着两人站立的身影许久,都没有听见他们谁再说一句话。徐吉看着高荷白净的脸因为痛哭泛着微红,青葱素手搅弄着衣角,低眉垂目,似有万般委屈在心中。如花美眷,似这般纤弱难支,怎教人不心生怜爱。他盯着她的脸,深深望去,只留下一句:“你放心。”便转身走了。

徐吉这一去,又是许久没来,高荷坐在庭前,每日都昏昏沉沉。

这天,听见徐吉在院门外大喊着,让快开门。他告诉高荷,叛军就要打过来了,他家的人都南下了,现在特意过来带她走。有几位昔日好友与他们结伴,都在城里等着汇合呢。高荷有些犹豫,便问:“真的吗?几时的事?没听谁说叛军打过来了呀。”

徐吉吩咐下人收拾细软,粗苯的统统不要了,回头对她说,:“姑娘闲话少说,先收拾东西,咱们路上说。”高荷他们出门不久,就看见许多百姓,大包小裹的奔命,有些人家痛惜祖宗基业付之一旦,急怒之下,放火烧了自家的宅院。

高荷见此有些惊怕,与徐吉讲上次与爹娘逃难就是这样的情景,跑的慢的,没能走出来,跑的快的也丢了不少家当,就像她们家,也是因为食不果腹,才卖了她。现下才刚刚安顿,就又要背井离乡。徐吉搂过高荷,安慰她说:“你放心,在下家里在南边也有产业,等我们有了落脚的地方,再去与二老汇合。”

他们逃难到一个县城,这个小城不大,但有官兵把守,相对安全很多。徐吉他们打算让眷属暂住下来,他们几个人去找寻家里人,确定地址在接家眷们一起过去,毕竟男女老少都有,赶起路来太拖时间。

高荷领着丫鬟翠儿和成嫂夫妻就这样住了下来,她每天都会整理徐吉的衣物,闻着衣服上淡淡的香气与温度,都会在院门前张望,听着过路行人的脚步声,马车压在青石板路上的叮当声,每一次都让她心生摇曳。

这一住,便是三个多月,徐吉与她通信,告诉她徐母不堪颠簸,于上月去世了,等他料理完丧事就来接她过去。

深秋的风穿透城墙,将一股寒意吹送到高荷的院子里,摇动她身上的长衫。她立在枯树旁,脚下的枯叶被秋风吹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她遥望着南边,久久注视。丫鬟翠儿取来褙子与她披上,高荷缓神问她:“可送出去了?可有南边的信吗?”

翠儿噘嘴,语气埋怨道:“咱们的信可都是送出去了,人家可没有一个字回呢。”高荷嗔怪:“别胡说,这样的年月书信传不到也是有的,没听过诗中所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吗?下去!”

转眼又要入冬,战事又起,守城将军却在这时开门纳降。一夕之间,徐吉与高荷两人便是国与国的距离。

夜半灯昏,高荷倚在床边,想着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只要徐吉能来,只要她能过去,他还欠她个明媒正娶!

伊人从秋等到春,又从冬等到夏,一年又一年。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元·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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