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锤是和那年春天一起来到云烟镇的。那正是松柏镇积雪融化,松子掉落的季节。“大家坐汽车,花一个上午就到松柏镇!我领你们去采松子。”这就是铁锤的自我介绍了。然后我们全班抱以哄笑——这就是我们对这位新同学的欢迎了。

松柏镇是个轻盈的小镇。那些山都是从云雾里生出来,那些云又从山谷里冒出来。雾气浸渍每一棵松树和每一瓣松子,酝酿了半年,这些松子结结实实。松柏镇的小贩总要抢在松鼠前头把松果球捡回去,贮上三四月,到明年的山路从积雪之下爬出来,商贩、松子就和春天一起来到云烟镇。这些远道而来的中年人,带来松柏镇的松子和雾的味道,带来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带来那些遥远山谷之中的故事。

“你们那山里头有野人?”

“听我爸说是有,”铁锤说,“不过他没见过。”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爸听我大伯说是有,我大伯说是有;我爸说我大伯见过呢!那野人浑身红哩,脸是红的,眼睛是红的,手掌是红的,毛也红的——都是血染的哩!”

“那到底是有!说说!”

“我大伯背着我往二叔家去呢,就在穿过松林的当口……”

“怎么?”

“我大伯睡着啦,”铁锤不无遗憾地说,“他讲到这儿就睡着啦,他讲故事那天喝醉啦,讲到这儿就没啦!”

“那到底是没有。”

“不对不对,怎么没有?大伯后来领我见了那野人的脚印子,比我两个屁股蛋子加起来还大!”

“脚印?那野人呢?你没见着?”

“我没见着!”铁锤委屈地说,“因为我睡着了,我趴在大伯背上睡着了……”

“到底就是没有。”

“不会不会,”铁锤激动起来,“我大伯真是见过的,他说,野人比他还高壮;他说,野人走起路都这样……”铁锤说着便模仿野人走路:他认真举起两臂,拉长下巴,蹒跚而行。他走得满头大汗,可是由于我们全然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铁锤决定更认真地走,一圈又一圈。他认真的样子终于逗得我们齐声大笑:

“铁锤啊,你可真像个野人。”

铁锤听罢如释重负般歇下步子。

“铁锤啊,你看你胳膊上的汗毛,你看你腿肚儿上的腿毛,密密麻麻,真像野人的毛哩!我在电视上见过,据说野人就长这样的毛哩!”

铁锤听罢终于停下来,他呼哧呼哧喘气。

“铁锤啊,我们以后就叫你野人算啦。”

铁锤听罢擦擦汗,憨笑起来。

就这样,在来到天明学校的第一个晚上,铁锤得到了“野人”这个绰号。他和我们或许不会知道,许多日子过去之后,铁锤的名字不复存在,留在大家记忆中的,是那个我们只管他叫“野人”的孩子。

“野人!”我们冲着铁锤喊叫。

“不不,”铁锤认真地对我们说,“野人现在可不下山,打春雪化了,他们就钻到深山老林。只有腊月雪封了山,野人才跳到菜地里,跑在公路上……”

我们哈哈大笑,因为铁锤每每为野人辩解,他自己总要加上生动的肢体表演:他跳来跳去,他手舞足蹈,我们看到那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络腮胡子在铁锤脸上挂满汗珠。

“他更像个野人了。”

“你简直就是你们那儿的野人啊。”

得到这样的肯定铁锤就停了下来,他喘了好几口气才能顺畅地说:“不不,我不像,我不知道我像不像,因为我没见过野人,只有我大伯见过,那是个红彤彤的野人……”

这个时候上课的铃子像麻雀叫起来,我们抛弃铁锤的讲述飞奔而去,铁锤吃力追逐我们的脚步,他跑得那样高兴,因为他迫不及待要同你讲述他未完成的故事……末了,我们说:“好了好了,你可不就是个野人?”铁锤总结道:“你们非要这么叫也行,不过你们要知道我并不是野人的样子,我也不知道野人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他们,只有我大伯……”

“好吧,我们相信你!”我们从此肯定了铁锤,我们允许铁锤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那时候你可以看见铁锤脸上每天都是快乐的神采,他跟着我们的队伍乐此不疲,他完全把自己放到我们一起了。

我们的领袖龙威决定交给铁锤第一个任务了,他说:“野人,去占领一个乒乓球台吧!”

我们看见铁锤一掉头就跳上球台,躺在上头:铁锤的确是把乒乓球台整个占领啦。铁锤把自己摆成“大”字仰面贴在球台上,直到看见我们吃晚饭回来,他兴奋地跳下来,球台上清晰拓着汗迹。

“你们来啦,我们打球吧!”

铁锤紧握球拍像是捏住一个柔软的希望,他的眼中出现一条发球轨迹,他朝着理想挥出手臂,小球随即砸在球网上。

“还有一次机会啦!”龙威像一个专业裁判似的说。

铁锤的小黄球又飞出去,它飞得那么卖力那么高远,它什么也没碰到,直直钻进对面龙威的裤裆里。

“快滚蛋,下一个。”龙威像一个专业裁判似的宣布。

我们看见铁锤就竖到一旁,两个眼球像乒乓球圆滚滚的一动不动。

“我草,”龙威一板扣杀,那球力道十足,稳稳敲在铁锤的脑门上。“好球啊!” 铁锤愣住了,他完全被这个好球惊呆了。铃声又像麻雀叫起来,这时候龙威简直又成了短跑运动员,我们跟着他的两条大腿往回跑,扬起一股子灰尘。风灌进铁锤的牙缝,铁锤想起来嘴巴还没闭呢,他收拾好我们扔下球拍跑在后头。这时你不用回头就能听见他像乒乓球一样蹦蹦跳跳的声音,他说,好球,好球……

通过这次抢占乒乓球台的优秀表现,铁锤顺利得到了我们龙威领袖的肯定。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些日子里,铁锤屡屡被委以重任,然后顺利完成任务:他会在半夜的男厕所门口放哨,每当那些被尿憋醒的老师们进入铁锤的视野,他就会用松柏镇特有的口哨预警。这时候龙威掐掉烟屁股扔在粪坑,长舒一口气,大摇大摆走出厕所。他冲铁锤喷一口烟气以示肯定。这时铁锤总是一字一顿认真地说,我们是朋友!

所以我们总在上厕所的时候想起我们这个朋友。

我对铁锤说:“请你上厕所,走吧!”

“可我现在没有……”

“走,”我们搂住他的肩膀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这时铁锤就又坚定地站在我们一起了。我们把铁锤簇拥在最前头,你会看到他身后就是全校五百个男生陆续涌进厕所。各年级男生领袖互相交流,一日不见的朋友激动相拥,这一切都在天明学校逼仄的男厕所里进行。铁锤理所应当蹲在门口充当警戒。什么时候铜铃再次发出小麻雀样的叫声,铁锤就喊:

“朋友们,上课啦。”

天明学校全部男生就又簇拥着铁锤涌进教学楼了。那时候我们的金校长已经堵在楼梯口,他气急败坏地嚎叫:

“谁带的头!”

天明学校全部男生就都后退一步,把铁锤让出来。金校长再次气急败坏地吼叫:

“为什么这么干!”

“因为,”铁锤说,“我们是朋友!”然后铁锤身后五百个男生一哄而散,金校长紧紧揪住铁锤的衣领才不至于被我们的五百多双回力鞋踩扁。校长喘了一百二十多口粗气终于回过神来,他对铁锤说:

“去操场站着吧,站着!”

然后你就看见铁锤像一个英雄一样头也不回,走了。然后你每天都能在操场上看到铁锤的身影——天明学校大操场的正中间,像个英雄那样竖着。他冲着我们喊:“嘿,朋友们。”

我们回应道:“嘿!野人。”

铁锤说:“你们知道我根本没尿可撒的。”

我们面面相觑。

铁锤说:“但没关系啊。”

我们松一口气。

铁锤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感动了,尤其是我们的领袖龙威,他现在几乎是热泪盈眶,他双手颤抖着掏出一页信纸,那是他将要给——或可成为情书的东西。他说

“我们是朋友。”

铁锤接过信纸,塞在怀里。

“交给,”龙威说,“琪琪姑娘。”

从这个黄昏开始,铁锤每日站在操场上又多了一项任务。他把全部目光落在教学楼的楼梯口。他用所有时间盼望那个叫琪琪的姑娘从楼梯上蹦蹦跳跳跳下来或者急急忙忙跑上去。教学楼前两棵结实的雪松在铁锤眼前摇摇晃晃,他嗅到松脂流淌的香气。透过松针之间斑斓的阳光,铁锤觉得自己又回到松柏镇湿润的松林了。他总跟着父亲进林子里拣松果球,不过他对那坑坑洼洼的小果子可不感兴趣。一声窸窣吸引了他,那是一只漂亮的松鼠,蓬松的大尾巴打铁锤指间滑过,一股柔软的温度让铁锤的目光锈住了。他丢下松果,掂着脑袋望过去,那家伙已经蹿上树梢,她双手抱一个松果,偎在自己的大尾巴里。她的嘴巴窸窸窣窣嚼个不停,胡须蹦蹦跳跳,两只眼睛像弹子球,它俩望着铁锤充满疑惑。铁锤喊道,嘿!这一下,松鼠惊呆了,她可没有料到这人会叫她呢。她一骨碌跑掉了,再也看不见。她怀里的松果滴溜溜落在铁锤头上,砸出一个大包。铁锤摸摸脑袋,琢磨着该是下课时候了。他掏出龙威的信纸,感觉风撕扯牙缝,灌进喉咙。

麻雀跟着铃子一起叫起来,同时天明学校全体五百个男生冲下来,龙威第一个跳出来蜷缩在大雪松后面。他焦灼不安望着铁锤,铁锤焦灼不安等待琪琪。这时候天明学校全体三百个女生像一群小麻雀在五百个男生之后下楼了,琪琪大概在第一百二十一个。铁锤模模糊糊望见她,铁锤拼命挤进三百个女生之中,铁锤用他最大的嗓门冲着琪琪喊叫:

“信,这是龙威给你的信!”

这个时候另外二百九十九个女生又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扑腾起来。铁锤在这群小麻雀之中把那页信纸举得老高,然后稳稳放在琪琪胸前。他不知道琪琪这个时候气得满脸通红,他自取灭亡地继续说:

“龙威给你的信,他是我朋友!”

这个时候另外二百九十九个女生沸腾了,琪琪在她们中间像受了伤的小刺猬,像丢了松果的松鼠。看着铁锤善良的笑脸,她更伤心了。这个叫琪琪的姑娘用她最大的力气夺过信纸,她把那些字的每个偏旁部首都撕碎,摔在地上。铁锤一下子愣住,他感觉手指间像是黏糊糊的无法蜷曲,他再也不笑了。周围三圈女生一起安静下来,雪松后头的龙威大吃一惊。那些小麻雀悄悄飞走了,铁锤的嘴巴愧疚地颤抖,对着面前呜咽的琪琪木讷笨拙。龙威跳出来,一眼瞧见自己可怜的称为情书的东西已被撕碎了躺在地上。他捡起一片,上面龙威两个字歪歪扭扭在呻吟。龙威毫不犹豫气急败坏起来,他朝地上啐口唾沫,挥着拳头跳过来,他冲着琪琪,欲言又止,想了半天,终于吼叫:

“丑八怪!”

到自己反应过来,琪琪已经委屈地坐在地上。她像一个小刺猬把身子缩成一团,她像一只松鼠把自己抱起来。铁锤现在转过身,他的脑门正贴上龙威的额头,他说:

“你怎么……”

“关你鸟事,”龙威搬开自己的脑门寻觅着说,“滚蛋!”

“我们是朋友。”

“滚蛋,”龙威说,“让开!”

“不行,”铁锤看着琪琪说,“我们是朋友。”

龙威踉跄在地,两眼直勾勾盯着地上的砖头,他彻底愤怒了,他抓起砖头同时冲上一步,酱红色的砖头稳稳落在铁锤平实的脑门上,铁锤嗅到一股坑坑洼洼的腥味。现在砖头和龙威的右手都黏在铁锤的脑门上,他俩同时看到一股红色钻到砖头的缝隙里。铁锤感到结结实实的伤心,他终于大叫起来,那声音狰狞,让我们想起众多关于松柏镇狰狞的野人的故事。那些野人好像就是这么嚎叫,在这之后它们就会凶相毕露,把你吃掉。在这叫声之中,琪琪伤心不已,她离开的步子难过而委屈;龙威呆住了,他看见铁锤手上密集粗大的毛孔,他看见像钢针样的汗毛,他相信铁锤就要真的变成野人了!龙威拼命抽回右手,转身就跑。铁锤拿稳那块红色砖头死死追在后头。龙威穿过教学楼,绕过厕所,又围着宿舍前的鱼池跑,铁锤拿稳砖头追在后头。龙威感觉肺快要炸了,可一想到自己被野人撕碎的情形就不敢停了;铁锤整个脸已经血红血红,可他只是拿稳砖头追在后头。我们天明学校全部六七百人就这样看他俩绕着学校跑了十七圈。龙威第十八次跑到楼梯口的时候终于瘫倒在地,身后铁锤和砖头追上来。铁锤整个脸血红一片,眼睛也红了,手掌也红了,他吐着粗气凑到龙威脸上,他一把甩过砖头,他把砖头稳稳塞在龙威手里,他说:

“我们不是朋友。”

多少个日子过去之后我们仍然记得这句声音,这句伤心的话和那个日暮的暖风一样,遥远陌生。话音散去,铁锤已经回到操场中央站着了。我们再次眺望铁锤,我们看到强烈的陌生,我们知道从那一刻起铁锤不见了,取而代之站在那儿的着实是个野人。他浑身毛发越来越长,皮肤越来越红,他的牙齿尖锐起来,鼻孔不停扩张。每个夜晚,我们可以听到操场中央传来伤心的嚎叫,他的脑门依然残留着那道可怜的伤口,那些红色就从那里一天一天渗出来,后来这些红色把他浑身的毛发都染红了。那时候操场中央出现了一个红彤彤的野人,我们知道那就是铁锤。他孤独地站立,缄默不语。我们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目光整日整日守护在教学楼正面的楼梯口,每天日暮时候,天明学校全部五百个男生和三百个女生就从那里开心地跑出来……

当然几个月后铁锤(或者说是野人)消失了,那位父亲在冬天大雪封路之前把自己的儿子接回松柏镇茂密的松林去了,天明学校关于野人、松子、松树和铁锤的谈论就此淡忘进时间里。来年春天,又是这位父亲,又是松柏镇积雪融化,松子掉落的季节。老父亲在一个暖和的日暮中来到学校,带给我们来自松柏镇的礼物,那是一袋饱满的松子。于是,我们每人揣上满满一兜回家了;空麻袋扔在这位父亲回家的车厢回家了……

可是铁锤的父亲没有发现,谁也没有发现,空麻袋里躺着一页信纸。你把它打开,准会看到歪歪扭扭一行字迹,那儿写道:

信,这是铁锤给琪琪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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