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柳若烟,家住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上。我的父母是善良诚实的渔民,从小我就快乐无忧的成长着。

  在十一岁前,我从不知道什么是悲伤。而我看到悲伤,是从一个少年开始的。

  他叫凌逸飞,这么飘逸的名字,是他做私塾先生的爹给他取的。

  可是就在他八岁那年,他那私塾先生爹莫名奇妙的横死街头,不久之后,一个屠夫成了他的继父。

  我遇到他时,他已十四岁,我十一岁,正是年华如梦,懵懵懂懂。

  那一天,我看到他在镇外一棵柳树下挖一个坑,埋葬一只小鸟。

  他的眼睛里居然有眼泪。

  看到他的样子,我好奇极了,虽然在此之前,我并未见过他,可是从一些人口中,听说过他的名字。

  “你哭什么呀?”我问他。

  “小飞死了。”他抽抽嗒嗒的脸上神色很悲伤。

  我更奇怪了,问:“小飞是谁呀?”

  “小飞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他指着坑里的小鸟。

  那是只画眉鸟,羽毛很漂亮,只是翅膀和脖子都被人扭断了,鸟已死。

  可是一只小鸟,怎会是最好的朋友呢?我正想问他,他已给那个坑填上了土,起身走了。

  他临走时说了句我听不明白的话:“小飞死了,有我埋葬。以后我死了,不知道有谁来埋葬。”

  我真不懂,他那么年轻,怎会死呢?

  一个月后,我听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凌逸飞居然用一把竹剑把他那当屠夫的继父杀死,已连夜出逃。

  我惊呆了。这段时间里,我也曾见过凌逸飞在镇外的河边练剑。他的剑,是用山脚下竹林里的楠竹削成,那只是小孩子用的玩具,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用那竹剑来杀人。

  凌逸飞出事后,他母亲月娥也在一个深夜里,悬梁自尽。

  自此三年我就再看不到凌逸飞,很多个黄昏里,我总会跑到镇外那棵柳树下,去看那个埋葬着一只画眉鸟的小坟。

  那时我真不懂他的悲伤,也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可是悲伤却忽然降临。

  一个黄昏里,我没看到去湖里打渔的爹娘回家,到了夜里,却忽然听到了大伯和四叔他们的哭声。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我的父母在太湖上得罪了无恶不作的太湖渔帮,双双罹难。看到他们的尸体时,我哭哑了嗓子。

  我忽然就成了孤儿,大伯收养了我。

  在更多的黄昏里,我经常痴痴的站在镇外那棵柳树下,想着凌逸飞脸上的悲伤。

  我没想还能见到他,而他却忽然出现了。

  那还是一个黄昏里,我站在那棵柳树下,却无法如往常一样安静的忧伤,因为我看到了张宝宝。

  那是一个地痞无赖,长得很恶心。可是倚仗着是镇上的地保,县丞是他亲舅,横行无忌。他看到我,涎着脸凑了上来。

  他嬉皮笑脸的调戏我,还伸手来摸我的胸脯。

  我气急了,用脚去踢他,还用嘴巴咬了他的手。

  没想这一下把他惹怒了,居然要把我往柳树后面的草丛里推,准备施暴。

  我看到他红着牛一样的眼,顿时吓傻了,不禁大哭起来。

  张宝宝狠狠的道:“你哭也没用,今天我……”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停顿,像是一下被截断了。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眼珠突兀,张大嘴巴倒了下去。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身后站着的一个人,虽然相隔三年,我还是认出来他的样貌。

  凌逸飞。

  他居然回来了。

  我看到他那一瞬间,不知是欣喜,还是惊喜。

  他的手里拿着刀。

  那是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刀,而不是三年前用楠竹削制成的剑。

  刀尖上还有少许的鲜血,那是张宝宝的血。

  “我出刀慢了。”他说道。

  “快的刀,是不会沾血的。”

  我听不懂。

  其实我并不需要懂,也没等我想太多,他已经拉着我的手,跑出去很远。

  那里有一匹马,凌逸飞是骑着这匹马来的,马很骠壮。

  “我回来是看你,现在你愿不愿跟我走?”他问道。

  “我愿意跟你走。”

  事实上,我爹娘死后,欺负我的人远远不止张宝宝,还有那王屠户,钱庄二狗,甚至是更夫刘四。

  我并不想像凌逸飞杀张宝宝那样去杀死他们,却希望手里有刀,可以不受人欺凌。

  “你为什么要杀你屠夫继父?”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

  “因为我要报仇。”

  凌逸飞的私塾先生爹是被一柄刀杀死的,我听了凌逸飞的话,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你要带我去哪?”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个人会你改变一生。”

  我并不想改变什么,可是我还是由他带着,去见了他说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躲在一个屏风后面的人,我看不到他的身影,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凌逸飞垂手站在屏风前说了一番话,屏风里只传出来两个字。

  “很好。”

  从那天起,我便被带到一个山谷里,秘密训练。

  六年后,我真的改变了。

  我已经成了一个刀客,准确的说,是七杀楼最有名气的杀手。

  太湖飞渔帮一夜之间,被一个戴着青皮面具的神秘女子一柄刀荡平,此事震动了江南,鬼影青狐四字也名噪一时。

  江湖中没有人知道鬼影青狐就是我,除了凌逸飞和七杀楼楼主。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胖子。

  那是在扬州,我要杀的人叫朱逐鹿,是扬州城里最大一家绸缎庄的东家,据说他的家产可以买得下半个扬州城。

  他还是扬州城里商会的主事。

  像这种人,要杀他的人一定不少,要杀他的理由也很多。

  而我只有一个理由,试刀。

  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这个富甲一方,处尊养优的胖子,居然面无惧色,似乎不觉意外。

  “你来了。”他淡淡的道。

  我为他的镇定感到惊讶,不禁问:“你知道我会来?”

  朱逐鹿坐在家里后院,那是一座很宽阔的豪宅。后院里有竹子,池塘,假山,还有水榭亭台。

  他就坐在小亭子里一张大椅上,搂着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他的神情很轻松,脸色很惬意。

  那张座椅很宽大,足以坐上两个人。

  我真怀疑那张座椅是专门为朱逐鹿定做的,坐在这个大椅里,还可以搂着一个女孩子亲昵。

  富豪的人身边绝不会缺少女孩子,朱逐鹿也不例外。

  他的手从那个女孩子身上收回,却抚摸起左手中指上的一只碧玉斑戒来。

  “你不过是第七个。”他抚摸着手指上的斑戒,淡淡的道。

  我心里一震,有点心惊。

  照他的话,在我之前,已经有六个人失手了。

  而我,还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商贾巨富,不懂武功。

  朱逐鹿似乎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连正眼看一下我都没有。

  “你第一次杀人?”朱逐鹿问。

  “是。”

  我有点惊讶,他竟似看穿了我。

  “你的手有点抖。”朱逐鹿道。

  我忽然觉得手心在冒汗,握住刀柄的手很不坚定。

  朱逐鹿的目光忽然变得充满同情,轻轻的道:“我不想杀人,可是总有人要来送死,而你就是第七个来送死的人。”

  他轻轻的叹着气,手上抚摸戒指的动作忽然停止。

  这时候,忽然几道寒光闪起。

  朱逐鹿全身上下,绝无出手的动作,那几道寒光竟然是他身边那个女孩子发出的。

  谁也没想到他身边的女孩子,居然是个保镖。

  她看起来很柔弱,很胆小,从我出现,她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满脸充满了惊慌。

  可是就在别人不留意时,这只受惊的小鹿忽然就变成了一条吐信的毒蛇。

  还好我的反应并不慢,我还有刀。

  当我的刀光把那几道寒光吞没时,朱逐鹿的脸色才变了。

  他实在不相信,会有人能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挡得住七巧针的攻击。

  七巧针是一种阴毒的暗器,可以完全不借助腕力,靠暗器里的弹簧机括发射,几乎是无影无形,令人防不胜防。

  而且发射七巧针的人不需要具有武功,就算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可以杀人于谈笑之间。

  可惜七巧针还不能天下无敌,他们也太自信,太低估了七杀楼。

  所以朱逐鹿死了。

  他发现之前无往不利的七巧针不再奏效时,再使出他的袖剑,可惜为时已晚。

  我的刀已割断他的喉咙。

  他的袖剑也很快,只是我的刀比他更快些。

  后来我才得知,这个朱逐鹿居然是青龙会一个暗藏的分舵舵主。

  我的第一次杀人经历,虽然紧张,生涩,却有惊无险,我的刀法已成熟。

  此后我又陆续接了几次任务,渐渐的得心应手。

  我还杀过一个叫程铁衣的人。

  据说此人内力很强,一身横练的功夫,刀枪不入。

  他的开碑掌,连少林的大力金刚掌也自愧不如。

  想杀这样的人,并不容易,何况他还是十三鹰里内力最强的堂主。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刀割不断的喉咙,他倒下去时,我发现了他身上的铁衣。

  那是一件很薄的护甲,金丝软甲,刀枪不入。

  他的横练功夫是假,开碑掌却不假,我回去后也吐血一晚,那是最惨烈的一次。

  十三鹰果然名下无虚。

  但程铁衣还不是十三鹰里最难杀的人,老狼就比他更难杀。

  狼本来就难对付,老狼更可怕。

  程铁衣在十三鹰里只是排在第六位,而老狼排在第二。

  我杀老狼,用了十一天。

  这十一天里,至少有六次,我差点死在老狼手里。

  他是我遇到最冷酷,冷静,又狡诈的一个杀手,很多时候,你以为他死了,可是往往会给你反戈一击。

  那可是致命的一击,很少人能躲过。

  还好我就是那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老狼不仅凶残,狡诈,还善隐藏,布陷阱,他的忍耐也超乎常人。

  我几次死里逃生,跟他斗智斗勇,十一天后,他终于死在我的刀下。

  杀了程铁衣和老狼后,我又横扫了太湖渔帮十三寨,成就了鬼影青狐之名。

  现在,我已经是七杀楼的头牌,镶着金字,想揭鬼影青狐的牌,必须先奉上千两白银。

  肯付这个价的人,从来也不会失望。

  比如有一次,一个神秘来客身揣四千两银票来七杀楼,点名要取青城剑客白云飞的人头。

  他揭牌鬼影青狐,我也没让他失望。

  白云飞的剑很快,剑气凌厉,近二十年来,江湖中人莫敢一撄其锋。

  而我杀他,只用了十一刀。

  自此,鬼影青狐稳坐七杀楼第一金牌杀手宝座,再无人质疑。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在七杀楼里,凌逸飞没有排名。

  他的刀法绝对在我之上,他所杀的人绝不会比我杀的少。

  然而他却没有排名,连挂牌都没有。

  我已经越来越少看到凌逸飞了。

  他的脸腮旁胡茬越来越粗浓,渐渐的已不再是当年的青衫少年。

  我几次看到他眼睛里露出来的萧索和厌倦之意。

  甚至有一次,在喝酒时,他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很吃惊。

  “我想退出七杀楼,我已厌倦了江湖,烟儿。”

  我惊愕半晌,道:“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退出?”

  事实上,入了七杀楼,终身不可能退出,只有一个归宿。

  那就是死。

  凌逸飞苦笑,笑得很凄凉,很无奈。

  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凌逸飞这么疲惫,憔悴,而充满无奈。

  他不再是那个忧伤的少年,却充满了对人生的厌倦。

  我也平生第一次抱住了他,只是抱住他的头,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那一夜,我们一直在一起。

  也许,只有我能给他稍许的温暖。

  但是我不会心生退意,因为江湖拘魂令的排行榜上,一直有一个名字排列在鬼影青狐之前。

  无影。

  鬼影已足够可怕,而无影更可怕。

  七杀楼是江湖中第一杀手组织,而无影的名头居然盖过了七杀楼。

  我不仅要做七杀楼第一金牌杀手,还要做拘魂令上第一人。

  那是江湖至尊无上的荣誉,同时也捍卫七杀楼的声誉。

  我把这个愿望说给凌逸飞听,他看着我,久久的没有移开目光。

  我忽然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

  凌逸飞的目光渐渐转为柔和,充满怜爱,他缓缓的对我说道:“烟儿,你一定行的。”

  可是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再没看到过凌逸飞,而半年后,我忽然接到了一封挑战书。

  “凌云峰,生死决。”

  落款是无影。

  我想,肯定是随着我的声威日盛,无影已经感到了威胁,所以来做个了断。

  这一天,我也等了很久。

  凌云峰,山顶。

  没有观战,只有江湖上两大绝顶杀手的生死对决,也是争拘魂令榜首之战。

  我终于看到了这个一直把我压在排行榜第二位的人,他一身黑色披风,戴着兽皮面具。

  只是那两只眼睛似曾相识。

  无影果然不愧拘魂令上排名第一人,他的刀快超出了我的想象,并且奇诡绝伦,每一刀都让人惊出冷汗。

  我已经感觉自己的刀渐渐失去了光芒,生命随时会消失。

  而无影的刀却如月光般把我罩住,我已避无可避,那一刀眼看就要割断我的喉咙,我感到心不从心的悲哀和绝望。

  还有死亡的恐惧。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无影的刀只从我咽喉三寸处划过,他的手似乎抖了一抖。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从来不会让机会从手上溜走。

  所以他倒了下去。

  我看着无影缓缓的倒了下去,心里忽然空荡荡的。

  我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心里却没有喜悦,反而有说不尽的空虚和惆怅。

  高处不胜寒。

  他日我会不会也像无影这样倒下去?

  我只想看看这个天下第一杀手,究竟长成怎么样。

  当他头脸上的面具被我摘下来那一瞬间,我惊呆了,如同全身被抽去了筋骨。

  因为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我从十一岁那年就看到过。

  无影竟然是凌逸飞。

  “为什么?”我哭喊着,肝肠寸断。

  “我真的很厌倦了,烟儿。”凌逸飞脸上浮现出艰难的笑容。

  那一刀,本来死的是我,无影却选择了成全我的心愿,只划出温柔的一刀。

  因为我的野心和傲气,凌逸飞连带我走的勇气都没有。

  “你太狠了。”我望着凌逸飞渐渐冰冷的尸体,喃喃的道:“本来我们可以很快乐,你却选择了让我伤心一生。”

  或许,从柳树下把我带走的那一刻,便注定了这一切。

  杀手的人生是悲哀的,只有杀人或者被杀。

  同时杀手是无情的,纵然他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他。

  我们都走不出宿命。

  我也终于明白,凌逸飞为什么在七杀楼里没有排名。

  因为他有一个隐形的身份,谁也不知道,他就是无影。

  所以他才是七杀楼真正的王牌。

  山峰上堆起了一座新坟。

  作为江湖中第一杀手,无影终于找到了他的最终归宿。

  我想起了,他少年时在柳树下埋葬的那只画眉鸟。

  但是我再也回不去那棵柳树下了。

  自此,江湖上也不再有杀手无影和鬼影青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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