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恋着一座城,我也恋着一座城。

 九零年爸爸妈妈从长江以南一路北上至黄河以北,没有舀过长江的水,也没有捧过黄河的沙,却承载了两条大江的情感。他们在这扎根了二十四年,长过了我的生命,长过了他们的青春,他们却一直觉得自己还在漂泊,渴望我带着想家的书信回乡。

 十八岁我还是带着书信回乡了,更多人带着书信去了更远的地方,我们以为自己逃出了河南,逃出了被人诟病的骗子大省,就可以在成都街头日夜买醉,在魔都挤深夜地铁,在帝都吸霾,在南京游过秦淮河,甚至在加州听流浪汉弹唱。然后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从几线小城市挤进省会,挤进首都,唱一首月圆花好。只是后来大家都开始怀念济源的胡辣汤配鸡蛋不翻,怀念济源算不上酒吧的小清吧,怀念济源工厂烟囱里升起的五彩缤纷的浓烟。我想我开始懂了爸妈,开始成为了他们。 

出生那年济源还是个县级市,整个县加起来不过六十万人口,灰扑扑的天和脏兮兮的街道,唯一能看的就是宣化街两旁的法桐,可是春天大风过境飘下的果絮也会刺的人眼睛生疼。后来济源脱离了焦作的管辖成了地级市,开始拥有了“豫U”这个独立字母,一座座铅厂钢厂昭示着城市即将到来的繁荣和几十年后的物是人非。那些年,没有肯德基麦当劳,也没有阿迪达斯耐克,有的只是张记吴记公孙记。

 小时候爸妈工作还处于上升期,刚刚退役的爸爸执意把我和弟弟接了过来。没有什么存款,爸妈又要重新上路,租在一家独院里。从未拖欠过房租,却总是招不来好脸色。那几年住在哪里都不安稳,学校换了一所又一所,往往是还没记住对方的脸又背着书包离开。莫名其妙地害怕黑夜,总有几晚爸爸妈妈回的特别晚,开着电视看也安不下心,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前对月嚎叫,嚎完了抹抹眼泪搬着凳子爬上床给弟弟盖好被子自己抽噎着进了梦乡。

 后来在书上看到人从三岁开始有了记忆,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那两年有了人生的第一段记忆,倒是格外把这些酸涩和孤独记在了心里,哦,那时候我还不懂这叫酸涩和孤独。 

不久爸妈也搬离了出租屋,买了新房子,第一次入住的时候还有浓重刺鼻的油漆味,我却安心地进入了梦乡。只是又转了一所学校,第四所学校,所幸也是我小学的最后一所学校。转校生终究是有点和不了群,到了第二年,班上转来一个瓜子脸杏仁眼的女孩,她搬着桌凳站在一个人霸占着后排的我的面前冲着我笑,我们成了朋友。

 和一些同学混熟了以后开始贪恋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漭河旁建了济源最大最欧式化的两个小区,巧的是他们十之八九都住在这两个小区。放学后开始喜欢骑着自行车跟他们到漭河旁摘树叶坐滑梯跳过河上的台阶,目送他们回家,最后奔着夕阳披着月色飞驰着驶向反方向的家。那时候家里已经换上白炽灯,我有些不喜欢,嫌它过于清冷,就像爸妈埋怨回的太晚的语气。至今他们也不知道那两年为什么我总有赶不完的课后作业和扫不完的卫生区,因为迷恋上了热闹。

 那时候的我们即天真且孤独,走进拥有两百米跑道的初中校园都会惊讶地张大嘴巴,也会楼上楼下几个小孩挤在客厅等待哪吒传奇的结局,那年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嫁一个二郎神一样的男人。

 后来,后来爷爷奶奶带着堂弟来了济源过年,面对着两个操着纯正湖南话的陌生老人我和弟弟面面相觑,好不尴尬。弟弟让出了自己的卧室给爷爷奶奶,和我挤在了一米五宽的小床上睡觉。堂弟很小,才两三岁,胖嘟嘟的像个瓷娃娃,我和弟弟都喜欢逗他,就是忘了瓷娃娃易碎。有天瓷娃娃从床上摔了下来,我把他抱回床上又哄又宠,他嚎啕大哭引来了在厨房做菜的奶奶。奶奶误以为是我和弟弟推瓷娃娃下的床,狠狠推了弟弟一把,冲着爸爸发火,我躲在墙角,看着爸爸当着爷爷奶奶面甩了妈妈一巴掌,迅速遮住了弟弟的眼睛。

 爸爸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争吵岁月,砸过家里东西,打破过对方嘴角,也签过离婚协议。我开始有点恨房子隔音效果为什么不够好,就可以假装听不见争吵声哭泣声摔门声,长大后问弟弟那时候为什么睡得那么死,听不到任何声响,弟弟说他其实听到了,可是只敢静静地听。终于一个深夜妈妈拟定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我坐在地上闷不作声地哭泣,爸爸签了离婚协议书,最后还是把撕掉了。

 我开始努力学习,每天七点踏着脚踏车穿梭在宣化街的法桐下,数着从东头到西头的法桐到底有多少棵,从西头到东头的法桐又有多少棵。数了一段时间的法桐后,就开始数两边的门面,有几米宽的超市,也有一米的修车铺。总是光临东段新华书店旁边的修车铺,因为回家的路上太过心不在焉出过不少小事件,不是刹车坏了就是头筐歪了。后来修车铺换成了零食店,我的小破车也因为考了人生第一次第一被爸爸换成小鸟自行车,但是仍然需要经常修理,我开始光顾实验中学旁边的一家修车店,修车大叔是六指,第一次我盯着看了半分钟,后来想起妈妈告诉我说要尊重任何一个靠自己本领吃饭的残疾人,再也没将视线移到那双手。上高中的时候修车店也被拆迁了,我也不再骑车,开始坐着爸爸买的汽车去上学。 

小学穿梭了几年的宣化街,初中依然坐落在宣化街的东头。九年时间,好像是一刹那的事,又好像是一点点被拔高,后来我发现除了法桐依然飘着扎眼的果絮,宣化街再也找不到千禧年的建筑。零四年全家看张艺谋的《十面埋伏》的宣化影院被361度占据,百货大楼招牌还在却成了另一个百货大楼,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被刷上一层层的沥青又铺上一层层水泥,路边的红绿方砖被扒嵌上了青色瓷砖,肯德基抢走了德克士的生意,阿迪达斯耐克建了起来后来人家告诉我其实不过是水货店。我们好像也变了,抽高了个头剪掉了留了六年的长发,第二性征开始发育,有了点不能说的秘密和想要拥有的男孩女孩。 

春去冬来又一春,心事尽头是红晕。

 后来没在走过宣化街,高中在城东,从刚开始的一周放一次假到后来的一个月放一次假,甚至快忘了外面的样子。回家的时候爸爸没再经过人流交织的宣化街,而是宽阔现代化的沁园路和济水大道。没有法桐,自然不必再担心揉不出来的果絮,有的是移植不久的小树苗。宽敞的八车道,看着有点慎得慌,幸好没再搬过家,还可以听着二十米外轰隆轰隆驶过的火车安然入眠。只是漭河旁安了各式各样的彩灯,当初的伙伴也搬离了漭河旁的小区搬到了城东二十楼高的高级公寓,河边也没了摘叶子的小小身影。好像童年还是乘着没有停靠站的火车抽离了我们的生命,谈论的越来越多的是身上穿的是阿迪今年最新款,是某某某和某某怎么分了手,是我要飞出河南飞到魔都帝都。

 终究踏出了走进湍流的半步,湿了裤脚,却没办法撤回腿。 只是没有预料到济源从当初的六七十年代风貌的小城镇摇身一变如今的省内人均GDP人均消费水平第一的现代化都市。五任市长都顺利地升迁,甚至已经到现在的副部级,只是人口仍然没突破七十万,因为一直有人往外飞,向南,向北,向西,更多的是向东。只是总是很烦介绍自己的生地,比起一脸茫然,更惹人厌恶的是“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那个山东的省会”,这时候心里总会飘过一句,真的不想和理科生打交道啊。后来遇见一个摇头晃脑的青年咬文嚼字: 

“济源应该就是神话传说中济水之源吧,妲己出生的地方。” 

然后成为了朋友,本来以为交朋友再没那么随意。 

在成都街头买醉的学音乐的小伙抱怨川菜太辣川音靡靡,在魔都挤地铁的姑娘1314年跨年外滩敲钟的时候发了一条朋友圈说想回家,在帝都吸霾的少年APEC会议时一张火车票回了家,在南京游秦淮河的姑娘仍然一连串的“娘咦娘咦”,在加州滑雪的正太代购了一箱天方方便面。他们问长沙的我想不想家,我摊了摊手,亲戚都在这边,好像没什么不好,虽然依然会望着岳麓山脚下的灯火发呆。

 记了好几年喜之郎的广告:回家,回家,回家是最好的礼物。我只是想,家可以带给我什么礼物呢?是南街口十几年的老字号胡辣汤店,是御驾街的红色巴士,是步行街那家难吃得要死的肯德基,还是清趣园无趣到极点的套圈游戏。五月份真的回了家,适逢大风过境,吃了一嘴黄沙的我狼狈回到星城,星城永远没有黄沙有的只是温润的水,我却有点怀念吃下的沙土。我和挚友从一中漫步五公里回了家,沿着漭河一路西行,我问挚友:“为什么我们这么想回家?”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这是我们青春死亡的地方啊。” 

哇,没有这么夸张吧。 

或许那夜迎风催落眼泪,或许那夜星光黯然月色落寞。只是想起高三暑假在家门口的大江面食城打工的时候,碰到一个小姑娘来买晚餐,湿漉漉的眼睛像小鹿一样乖巧,买了十块钱的晚餐手里却只攥了五块钱。她站在前台,手足无措地绞弄着塑料袋子。我掏了掏口袋,递给了她十块钱,她最后拿着晚餐回了家。后来她们笑话我太心软,我也只以为是露水缘分,不久一个黄昏,小姑娘跑进饭店,蹦蹦跳跳地来到我的身边,把十块钱塞进我的口袋转身就跑。她妈妈在门外温柔地看着我,冲我善意一笑,她不知道落日余晖打在她的身上有多美。

 所以善良就是这个城市的属性吧。春天魔都上学的姑娘打电话哭诉这个国际化大城市的地域歧视有多厉害,背着她说河南人都是骗子,假货源地,河南人婊气十足,后来姑娘成了校主持人,被很多魔都男孩追逐。夏天在厦门上学的理工小伙发微博咒骂地域歧视狗,貌似还和人打了一架,今年冬天他成了学校摇滚社的社长。我们都被那些城市刺痛过心,却各自以倔强的姿态为家乡洗白。每当我坐着丽珊专线穿过湘江时,我都会感慨漭河太过渺小,太过浑浊。 

只是我们的心从不浑浊。 

我们坐在汤帝街污浊的小摊吃着油泼面无比满足,我们买着御驾六十块钱一条的裤子只穿过一次,我们带着3D眼镜看着没有任何3D效果的电影却高兴跟上了潮流,我们翻墙在红鸟网吧鏖战一夜支着头在班主任的课上打瞌睡。对,这就是我们以为死掉的青春,更准确地说是死掉的中学时代。 

楼上夫妻为了儿子结婚将房子又翻修了一遍,楼下已经空了四年但是那个姑娘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曾经比我成绩好的爸爸同事的儿子最后只考上了二本,我也剪了三次短发至今头发还没及肩。我以为我可以毫无留恋地飞走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着家乡,他们说,走吧走吧,飞去更好的地方你才可以让你的子女不忍受背井离乡之痛。命运化作疾风把我们吹向远处迷住了往回望的眼眸,只是在梦里还会坐在一中体育场的墙上听着对面咖啡馆放的音乐数着天上的星星。

第一次我以为这是水土不服,第二次我懂这叫乡愁。

 十一月的长沙,和去年一样再次病倒。寝室开了空调,却终究不及暖气的舒适。一直没有告诉爸爸妈妈我最讨厌的职业就是医生律师,所以开始害怕将要成为律师的明天。终究过了可以随意反悔的孩提时代,只能大跨步往前走。

他告诉我,别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住了眼。我只想问,回去的时候还能陪我在实验楼天台看市政厅前绚烂的烟花么? 

高三那年的燃烧的孔明灯,你现在静静地躺在漭河底下么?就代替我守着家乡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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