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的《别赋》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而金庸的《神雕侠侣》中,便有一种武功化用了这一千古名句,叫做“黯然销魂掌”,原书中道:“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后,除内功循序渐进外,别的无可再练,心中整日价思念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悄立良久,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其时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块岩石打得粉碎,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
可见分别之所以黯然销魂,全在于那令人摧心的思念,形销骨立,衣带渐宽。分别,不仅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临行不舍,更是“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的久盼思归,是以“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曾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别只是过程,真正触人心怀的是别后的寂寞,是别后那悠长而不断的思念。
杨过的“黯然销魂掌”,威力便不仅仅在于内力,还在于心情,心情越是戚戚切切,威力便越大。杨过与小龙女之间的百转回肠,一招“黯然销魂掌”便将之全然的描述而出,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便能让读者感同身受。
像这样的笔触还有很多,金庸的笔下总是带着文人常有的精致,在举手投足的生杀之间,偏有几分格外的浪漫情调,而他描述江湖里的儿女情长,也总是在宏大庄重之中,细腻入微,一言一语,总能击中心弦,柔情百转回肠,令人辗转反侧。
《倚天屠龙记》中,开头处:“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
对应的结尾处:“张三丰瞧着郭襄的遗书,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这一百年间的世事沧桑,张君宝那份若有若无的情感,恍惚间便氤氲在心底,令人遐想无限。《功夫》最后的那个镜头,旋转间,两个人又变为小孩子,便是异曲同工。
又例如:“周芷若冷笑道:‘咱们从前曾有婚姻之约,我丈夫此刻却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对你旧情犹存。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骂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无忌急道:‘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了了一两句,却是千愁万绪,将周芷若的倔强与委屈,全浓缩于其中,一句顶一万句。
《牡丹亭》题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金庸小说里的爱情,一是如此这般。
张翠山初遇殷素素,二者舟中促谈,最喜欢的两段,一是:“那小舟竟缓缓荡向湖心,但听那姑娘抚琴歌道:‘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舟去渐远,歌声渐低,但见波影浮动,一灯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另一是:“张翠山一时心意未定,在岸边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并肩而下,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又是江南新月,又是湖中扁舟,这种氛围的营造,也足以令人心向往之,然而儿女情长,若要问个究竟,却也不知情起何处,只是那么一望,便情深而往,难以往返。
张无忌初遇敏敏亦是如此,从始到终情起何时,都难以追索,但两个人的身份,一个驱除鞑虏的少年英雄,一个大元朝廷的郡主统领,才子佳人,即使书中不讲,也总会使人一厢情愿的想让两人凑到一起,人们都喜欢上天注定。
他们的爱情也像极了现在很多的泡沫爱情小说,男主角一定天赋异禀,而女主角也总会家世显赫,连性格也常常是男主角软弱热心,女主角冰冷无情。
这样的爱情就像孤注一掷,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同《倚天屠龙记》中,敏敏会放弃郡主,甚至蒙古人的身份,张无忌会放弃明教,舍下功业。
我最爱令狐冲与盈盈的相遇:
“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什么不成?你怎么不服药丸?’••• •••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 •••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什么?’••• •••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怪你小师妹不要你。’••• •••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盈盈高傲,但又时时刻刻的小女孩心性,这一段最像平时情侣之间的斗嘴,盈盈的小心思一览无余,令人观之怦然心动。然而可惜的是,在整部书中,她的形象却格外的割裂,有时会因爱生妒,有时却又慷慨无私,有时乖戾任性,有时却又格外贤淑,满足了广大男性对女性的幻想,无外乎有人称说任盈盈是每个男人心中最理想的伴侣。
黄蓉与郭靖的初遇则更为的平淡,平淡到黄蓉似乎只是因为感激郭靖那憨厚而且格外的热心,才懵懵懂懂要与他互托终身。而爱情所需要的最基本的元素,却遍寻不见,总之一见生情,托付终身,生死不渝,每个人都爱的竭尽全力,爱的竭斯底里,爱的奋不顾身。
那么爱情后的生活呢?
婚后的爱情。
郭靖黄蓉一笔划过,到《神雕侠侣》的时候,两个人已是中年,倒有些相敬如宾的味道;而张无忌与敏敏,也是止于画眉;至于令狐冲与盈盈,典型的传统文人的传统的想象,琴瑟和鸣;唯有帮主和阿朱,有日后美好生活的详细的向往,放羊纵马,但也只是向往,终究还是难逃传统文人浪漫主义的桎梏。
爱情一旦走向婚姻,就不免的走向细水流长,爱情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的,所以,婚姻所需要的不止是偶尔灵光一现的爱情,当爱情的激浪退去,剩下的才是能够支撑婚姻的关键。
两个灵魂是否契合,才是关键。
金庸的笔触虽常有那灵感一现般的细腻笔触,但终究还是弱于描写“细水长流”的细腻。相比之下,古龙虽然常常被称为浪子,但他笔下的女子,却是更为的丰富,更为的细致。常有人对比:金庸笔下的女性常常古灵精怪,而古龙笔下的女性常常风姿卓昀,金庸善写女子,古龙善写女人。
但在古龙的武侠世界里,也有一位古灵精怪的“黄蓉”,苏樱。相比金庸的黄蓉,我更喜欢古龙的苏樱,苏樱不仅有作为女孩的任性,还拥有作为一个女人的性感与魅力,这是金庸小说里少有的,金庸的女主角们,不像女人,借用《人间正道是沧桑》的话,她们都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女菩萨,时时刻刻的准备着普渡苦大仇深的男主角们。
苏樱与小鱼儿的初见与相爱,也似乎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般突兀,但他们的相恋,却层次分明,以现实推敲,也合乎情理,但与金庸小说相同的是,苏樱也爱的奋不顾身,爱的竭尽全力,聪明伶俐的苏樱在爱情中吃了大亏,但同样“七窍玲珑”的小鱼儿也在爱情中吃了大亏,天底下唯一能配得上小鱼儿的只有苏樱,同样,天底下唯一能降伏住小鱼儿的也只有苏樱。
这就是完美的爱情,或者说,是完美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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