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赵净初的相遇十分偶然。2028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我家的防盗门锁坏了。我在网上找了一个维修电话,过了十分钟,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修锁匠来我家的时候,我正在煲汤。这个精神抖擞的青年男子一进门就将工具箱打开,在询问我两个问题后,拿起工具就开始修起锁来。我将炉子拧到小火,走过来站在他旁边。

你每天修多少琐呀?我问他。

忙的时候四五十个,闲的时候只有十几个,他的声音很好听。

你修锁几年啦?我问。

两年,他说。

我挺喜欢和他说话。我接着问,你喜欢修锁么?

喜欢。所有的徒弟里,我师傅最喜欢我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相信他的话。他动作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工具使用和转换相当熟练自如。现在,他又若无其事地哼起《从你的世界路过》。

我问他,你喜欢这首歌?

他点点头,问我,你喜欢么?

我说喜欢。

我想起锅里的汤,转身回到厨房,却发现顶棚的灯不亮了。我“咦”了一声,走到墙边啪嗒啪嗒按开关。这时修锁匠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怎么啦?我从厨房走过来,说,厨房的灯好像坏了。他将嘴里叼着的螺丝刀拿下来,一边拧螺丝一边说,我马上修好了,一会儿给你看看。

修锁匠将餐桌搬过去,我找来报纸铺开,他脱下鞋踩上去,推开装饰天棚,将日光灯卸下来,仔细瞧了瞧,然后在灯槽的接口处摆弄几下,又放上灯管。我打开开关,灯亮了。

我付他修锁的钱,我要多给他十块,他不收。他将钱揣起来,递我一张名片,我将名片放进围裙兜里。

2、

一个燥热的午后,蝉在窗外拼命地叫。

我洗衣服。掏围裙时,摸出一张名片,是那个修锁匠的名片。我脑海中浮现出那张阳光般的笑脸。赵净初,嗯,名字不错。我翻过来,看到后面手写着一行字:寂寞时,来找我。

我将衣服扔进洗衣机,机器开始轰隆隆转起来。我又将卧室客厅厨房所有的垃圾倒掉,然后拿起抹布,将房间里里外外抹一遍,最后吸尘拖地。忙活了半天,房间终于干净了。

洗过澡,我躺在沙发上端详名片。几分钟后,我开始拨上面的电话。我按了免提,听见手机铃声在空气中嘟嘟响着,响了几遍,没人接听。我挂了电话。

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正要出门。看到是刚才拨的号码,我接通了电话。曾经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喂,你好,我是赵净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两秒钟,我说,是我,你给我修过锁,还帮我安好了灯管。短暂的沉默后,那边的语气突然很认真地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找我吧。

放下手机,我听见信息的提示音,是赵净初发来的地址。

3、

一个明媚的上午,我坐上102路公交车,在车上摇摇晃晃有一世纪后,在市郊下了车。

我看到了在车站等候的赵净初。他穿一件蓝色T恤,像一个翩翩少年,注视着公交进站的方向。我从车上走下来,他的脸一下子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和他在人行道上朝前走。他那么高,我站在马路牙子上勉强够到他下巴。我说,你好高啊。他摇起我的手哈哈大笑,说,给你十公分吧。

我们来到他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平房,房间很小,摆设简陋而凌乱,是典型的单身汉风格。我站在房间中央看墙上的钟,那是一个古典优雅的摆钟。赵净初说,十二点了,你饿了吧?我做了菠萝饭给你。我很惊讶。原来在我来之前,他做了一些功课。

我们来到厨房。“我最会做菠萝饭了”,他一边说,一边从炉台的蒸锅上揭开锅盖。菠萝饭的香气一下子飘出来,我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赵净初将菠萝放在盘子上,我们进了屋。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一个古老的茶几对面,我们一口一口用勺子挖菠萝饭吃。

我抬头,看见他嘴角有两粒遗落的米,就指指自己的嘴角示意他。他用手一抹,然后将抹下的米粒动作夸张地舔进嘴里,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4、

我是一个寂寞的家庭主妇,老公到斯里兰卡工作有半年了。前不久,公司决定让他常驻海外,于是开始给我办出国探亲手续。

老公出国前一天,我流产了。从医院回来时,我躺在床上流眼泪,他坐在我身边抹眼泪,我们为死去的孩子哭泣。

我老公和我是不一样的人。我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有没完没了的报表,有大大小小的任务,他的世界是一部精密的时钟,钟摆每天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从来没有改变过轨迹。

我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但我并非不能忍受寂寞。大学时,国庆长假同学们都回家了,我一人在教室看我喜欢的书,从早到晚,看了整整七天。

我是一个寂寞的女人,我的情感像一潭死水,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我以为这潭水会一直平静下去,到老,到死。

我这个寂寞的女人,本以为可以忍受人生寂廖,与孤独共舞,可命运之神让我在2028年夏天,遇到赵净初。

当我看到名片背后那几个字:无聊时,来找我,我似乎看到那个大男孩站在我面前。他阳光般的笑容点亮了我眼睛里那个灰暗的角落,他抬头注视我的眼光像闪电,击中了我内心所有的寂寞和空虚。我的寂寞像一颗枯树,在荒芜的大地上呐喊挣扎,我的空虚像演出结束后的舞台,扯下那个巨大的帷幕,什么也没有。

我似乎也看到了赵净初的世界,那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叮咚,自由流淌。我不想做死水,我想做小溪里的鱼,和小溪一起欢歌笑语流向远方。

我和赵净初的相遇是那么偶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名片上留下那句话,但我知道看到那句话后,我决定要打那个电话。我的世界太安静了,像亘古时代的叹息湖。我多么希望这潭无比沉闷的死水能被打破。我渴望有一粒石子,在我寂静的水面上连环抛,激起一个又一个涟漪。而赵净初,那么洒脱欢快的一个男孩子,是一粒有棱有角有生命有活力的石子,在2028年夏天的某一天,终于出现在我的水面上。

5、

赵净初的笑容凝固了。他推开面前的菠萝,从茶几那边伸过手来,轻轻抚摸我的脸。我的血一下子涌上来,感到脸在发烫。我不禁抬起我的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

赵净初握紧我的手,从茶几那边走过来。他坐在我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听见我的心在怦怦乱跳。他双手捧起我的脸,埋下头,开始吻我,我眼前天旋地转。我看到茶几上的菠萝,菠萝皮上的凸起像很多只眼睛,漠然地盯着我看。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6、

我们不知道躺了多久。

我带你去找我姐吧,赵净初说。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午后两点半了。我们穿上衣服。赵净初将锅里剩下的菠萝饭热了热,装在袋子里提着,我们去找他姐。

赵净初的老家是河北廊坊,他有三个姐姐。他大姐比他大十二岁,和姐夫两人在京郊卖菜。赵净初在一家维修公司打工,他的梦想是以后自己开一家公司。

我们来到一片荒地,这是一个露天集市的后面。一辆面包车孤零零地停在那儿,中门半开着。

我们走过去,赵净初喊,姐,姐?前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探出身来,接着里面开始有了动静,一个男孩的头钻出来,接着又有一个女孩的脸露出来。赵净初将手里的口袋递过去,他姐接了,打开一看,菠萝饭还是热的。赵净初指着我说,这是桔子。他姐从车上跳下来,打量我一眼,冲我点点头,然后将菠萝饭递给孩子。

孩子们不再注视我,闷下头吃饭了。赵净初和他姐说话。

赵净初问,今天生意怎样啊?

卖了330,他姐说。

姐夫呢?赵净初问。

上货去了,姐姐说。

赵净初擦了擦车,整理好车里的菜,和孩子们说笑了一会儿,然后和他姐告别。临走时,我正好摸到包里有巧克力,就拿出来给了两个孩子。

我像乖乖女一样跟着赵净初。我们路过一家冰淇淋店,他买了两个冰淇淋,我的是巧克力味,他的是香草味。太阳太大了,冰淇淋在融化,他送到我嘴下让我舔。

7、

八月里的一个星期天,赵净初带我到他家后面的河边玩,我们在石头滩坐下。他打水漂,一连打出四个水漂。他的手臂在空中洒脱地一划,石子在水面上飞翔,跳跃的弧线十分优雅。

我枕着双手望着天空。

我问赵净初,你修过多少锁呀?他皱了皱眉头,煞有其事地说,520。

我装作没听懂,说,不少啊。

你有没修好的锁吗?我问。

有啊,他说。

那咋办?我问。

赵净初又扔出一个石子,说,我叫我师傅啊,后来所有的锁我就都能修了。

我说,你这么聪明啊。他就笑着胳肢我来了。

......

背靠背和赵净初坐着,我说,和我讲讲你的初恋吧。身后的赵净初说,初恋很青涩啊,现在想想很傻呀。我就趁机问,那你叫我来傻不傻呀?他转过身来捉我,把我捉到他怀里,然后深深吻我。

8、

八月底的夜晚有些凉了,赵净初送我到车站。我坐上车,向窗外望去,看见赵净初站在风中不停朝我摆手。

我比赵净初大七岁。每一次我和赵净初在一起,却像一个小女生一样。我想永远牵着他的手,跟着他,不问到哪里去,我愿意跟他走到海角天涯。

9、

我父亲住院了,我得去医院照顾他。我对赵净初说,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去找你。

我联系医疗系统的同学,找有名的医生咨询;我在医院里穿梭,带我爸做各种检查。夜里,有护工在医院照顾我爸,我回去陪我妈;早晨,我又爬起来一路奔波去医院陪护。

病重的老爸一天天见好,终于要出院了,我们都暗自庆幸。我陪他去复查,他体力渐渐恢复,慢慢能自理了。

快中秋了,我去商场买了很多东西,将爸妈家布置一新。我把墙上陈旧的字画换下来,将床下多年不用的杂物清干净,我请了小时工来擦玻璃,洗刷厨房,换掉门口污浊的脚垫,再买来崭新的蒸锅和碗筷。我想让康复的老爸看到家中的新颜,让劳累的老妈能放松休息一下。

10、

我给赵净初发短信,他没回。又发了几条信息,都没回。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去找赵净初。他的小屋门锁着,我在门口坐了会儿,突然想起他姐,于是向菜市场走去。

我看见了那辆面包车,和上次一样,孤零零地停在荒地上。等我走近,赵净初的姐姐刚好从车后走出来。看见我,他姐愣了一下。她模样憔悴,一个月不见,仿佛苍老了几岁。

我把路上买的糖递给她,她接了过去,对我说,孩子上学了,等放学回来我给他们。

她接着往车里搬菜,我想帮她搬,她抹了一下眼睛,说,你以后不要找赵净初了。

我一怔,问,为什么?

她停下手里的活,说,他死了,被车撞死了。

我一下子呆在原地。

11、

我坐在斯里兰卡的海边,看远处的海鸟。海水升起来,没过我的脚,暖暖的,柔柔的,像赵净初的手。我捧起海水,微微喝了一小口,海水很咸,有些苦。

我遇到赵净初的时候是三十五岁,赵净初二十八岁。

我让他叫我姐,他从来不叫。我问他为什么“勾搭”我,他说因为我煲的汤闻起来很香,他想以后我能煲一碗给他喝。我问他为什么学雷锋帮我修灯管,他告诉我说,我对他说厨房的灯坏了的时候,我系着围裙一脸无助的样子很可爱。像所有恋爱中的傻女孩一样,我问过他许多为什么。他没有智力和耐心回答我的时候,就把我抱起,扔到他那张嘎吱嘎吱的破床上。

我们没有吵过架。我们在一起耳鬓厮磨的时间还不够多,没有多到靠鸡毛蒜皮的吵架来打发爱情的地步。我三十五岁了,对感情重心的关注也不再像二十岁的小女孩那样幼稚和执着。

我是一个寂寞的少妇,我的爱情是荒漠。在我荒芜的心灵上,赵净初这个干净朴实的大男孩给了我一份纯洁的爱。整整一夏天的热烈的带着浓浓香草味的爱情,让我的生命如沐春风。

我没想到我们的爱情会以这样的方式戛然收场,我还没来得及想。我以为日子很长,美丽的爱情才刚刚开始。

可是,生命都是短暂的,我能指望什么呢?我的爱情像小鸟一样突然飞来,又突然飞走了。

我在梦中又见过几次赵净初。他阳光般的笑容永远定格在那年夏天,2028年那个火热的夏天。

创作体会:

这个故事的轮廓来自我做的一个梦。

在梦中,我和这个修锁匠的爱情是那么甜蜜,甜蜜得我不愿醒来。

在梦中,所有的情节那么清晰,像发生过一样。于是,在我忘掉前,我抓紧时间将记忆中的恋爱记录下来。

天亮了,梦醒了,我和修锁匠的爱情也结束了。在梦中,爱情似乎在停留,修锁匠也没有被车撞死。但因为我的梦醒了,我就只好把他写死了。

这是我纪念这个梦中爱情的最好方式。

在给故事的轮廓添枝加叶的时候,我在重温并享受爱情的甜蜜。 我调动自己的想像和生活经历,写出这样一个浪漫的婚外恋故事,纵使尽力让脉络前后照应,可能还会破绽百出。我希望读的人读下来,觉得这个故事虽然荒诞,但有那么一点温度。

抛开道德评判,用心感受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只有爱情,才能超越所有现实的沟壑和束缚,将陌生的两个人、两颗心引领到一起,用彼此的体温给对方温暖,即使死亡也不能带走记忆深处的依恋。

愿天下的女人都有一个温馨的爱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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