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到“俊卿医馆”时,周俊卿周姥爷就盯着我看了半响,才转过头对姥姥说:“三嫂,张临长得真像三哥啊,跟三哥年轻时一模一样。”姥姥接过话头:“是啊,这些个孩子里头,小临是最像他姥爷的。”
二
那年我还很年轻,美院大二的学生,到乡下姥姥家过暑假,遵老妈之命给姥姥画张像,顺便写写生。周姥爷是姥姥的邻居,与姥姥家一墙之隔。
对于一个七八十岁的农村老头来说,周姥爷有些不同寻常,既瘦且高,也不驼背,一张淸矍的国字脸,喜欢穿棉质的白衣裤,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温润儒雅。
周姥爷家就周姥爷一个人,临街三间半新不旧的瓦房,不大。大门出东南向,剩下两间打通,前后开门,就是问诊的医堂。靠墙顶着天花一排沉重的中药柜,云纹铜锁片后面是一个一个小槅屉子,都是积年的旧物,足足沉淀了几十年的光阴。
待了一段时间,熟识了,我便经常去医堂里闲坐。氤氲漠漠的中药香气,泛黄残破的药书,还有医堂里与盛暑不搭界的阴凉,岁月似乎在这里停留了下来。周姥爷经常出诊。他不在医堂的时候,我就帮他看着,记下谁生了病,谁要取药。
三
药书大多很难,我也看不懂,只有些简单的《常用中药两百味》《汤头歌》,才能略微看看,消消酷暑的烦闷。
那一日翻来翻去,竟然从一柜子药书中翻出一张字帖来。很旧的熟宣纸,娟秀的蝇头小楷,纸张虽已泛黄,但墨色依旧深透。打开来却不是字帖,而是一封信:
三哥见字如面: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与三哥此生无缘,本欲寄予来生有分,无奈思来想去,只怕来生缘更浅,今生尚且如此。
听闻郑家少爷相貌丑陋、性情顽劣,实在不敢思量前路如何。前途无路可埋愁,我心悠悠,无处派遣。惟念三哥当年教梦蝶“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何等两心无猜,拳拳依恋,只是前尘往事,尽化泡影。
三哥与我,就此别过。临别泪雨纷纷,不知所言。梦蝶绝笔。
一封信看得我脊背发凉,是一封绝命书啊。梦蝶是谁,三哥又是谁啊?
四
过了几天,心里的疑问淡了许多,便把那封信抛开了。姥姥的画像也画得差不多了。盛夏一日热似一日。
周姥爷又要出门问诊,临行前取了一盘奇特的“蚊香”递给我:“这叫心字香,加了冰片、薄荷,还有几味驱蚊虫的香料。”
“您自己做的?”我很好奇。
“嗯,自己做的。‘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顿了一顿,又道:“你看后院这一院子的竹子,招蚊虫。天快黑时蚊虫多,有蚊虫,就点上香。”
五
医堂的后院,一分两开,尽是竹子,中间一条鹅卵石小径。两侧竹子拱起,一条小径便有了个竹门洞。我在竹门洞里走了两个来回,青杆翠竹,滴翠生凉,就是有些潮湿。竹门洞走到头,就是主房堂屋了。也是三间,青砖青瓦的老房子,不止一次翻修过的。大门上了锁。原来后院才是周姥爷的住处,前面只是医堂,不住人的。
天色将晚,周姥爷还没回来。我点上了心字香,坐在医堂后门口。凉风穿堂而来,混合着冰片的丝丝凉意,耳边竹叶沙沙,身心俱弛,倦意袭来,上下眼皮轻轻搭合。
恍惚间,西间的灯亮了。隔着竹影,有晃动的身影映射窗间。过了一会儿,堂屋大门被推开了,一位少女从竹门洞里轻轻走来。离得近了,才看清楚了些,少女身着一件月白色蝉翼纱旗袍,一头乌发拢在脑后,月光映照之下,面色皎白如玉,一双黑眼珠如月下寒星,乌黑清透。整个人如同国画课上的仕女图,美得有些不真实。
少女站定,停了一停,神情似喜似悲:“三哥,我等了这么久,你怎么才来呢?”
这少女怕是认错人了,我忙说:“对不起,您可能认错人了!我叫张临,临时来给周姥爷看店的……”
少女急道:“三哥,我是梦蝶,你怎么能忘了我呢?”
“对不起,我确实不认识你……”
“你真的不是三哥……”少女将信将疑。
“真不是啊……”我骗你干嘛?
“就算不是……你与三哥相貌酷似,如有时间,也请常来相见……梦蝶不胜感激。”
“这个嘛……”美女邀约,当然是美事,就是不知哪里很蹊跷,好像不怎么对。
“小临,该吃饭了,回家吃饭。”姥姥一把拉起我。
“姥姥,我正跟人说话呢……”
“哪有人,做梦了吧。”姥姥笑了。
睁大眼仔细瞅,月色冥漠,竹影移墙,心字香火星荧荧,已燃了一半。西间一片黯然,无丝毫灯光。一个激灵,清醒了一半。
六
一连几天,总能梦见那个叫梦蝶的姑娘。梦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我们甚至还聊到了绘画,她对油画居然一窍不通;有一次她还拿了把箫,月下吹箫,箫声婉转凄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别有一番韵味。
我把梦中的少女画在了纸上,还写上了“梦蝶”二字。
七
姥姥端详着我给她画的像,笑眯眯的,说我画得真好。夸完了,就翻其他画作,翻了会儿,抽出一张,两眼放光地问:“你对象?”
是梦蝶那张。
“啊?!不是不是,学校里的模特……”我撒谎。
看了一会儿,姥姥眼神暗了下来,等看到“梦蝶”两个字,脸都白了:“小临,你在哪里见过她?”
我不敢撒谎,怯怯懦懦地说:“在……在……梦里……”
姥姥定定地看着我的脸,半响说道:“梦蝶可能是把你当成了你姥爷,托梦给你。她……她还是忘不了吗……”
酷热一阵阵袭上来,我却感觉寒气逼人。而姥姥,似乎陷入了回忆。
“那是五十多年前,周家医馆的少年,也就是周俊卿的父亲,去日本留洋学医,说是要给自己治病。后来才知道,周少爷是不能……俊卿和梦蝶都是领养的……
“我也是和你姥爷成亲后才知道,梦蝶和你姥爷原本存了心……存了做夫妻的心……可惜啊,梦蝶那么漂亮……因为是邻居,就常来往。再后来,梦蝶也定了亲,定的是郑半山家的小少爷。郑半山做生意,整个郑家集有他家一半的生意。出嫁的日子都定好了,喜服也做了,我还给她做了件月白色蝉翼纱旗袍……不知咋回事儿,你周姥爷不依。也不说为啥不依,就是不让嫁妹。可亲事已定,郑家势力大,没有缘由,又怎么退亲?出嫁前一晚,梦蝶不见了。当年差不离就这时候,大热的天……跳了井……尸首捞上来,我去看了,身上穿的是我给她做的那件旗袍……”
寒气一阵阵上来,我梦见的是个死人,死了五十多年……
喉干气闷,姥姥安慰我:“害怕了?没事儿,都过去五十多年了……郑家虽说势力大,但人已死,也没办法。未出阁的姑娘,尸首不能久留,周家人悲痛欲绝,也只得准备给闺女入殓。可就在入殓的时候,尸首不见了……周家人找了很久也没找见……梦蝶的棺材里就放了几件衣服首饰……奇怪的是……周俊卿从来没给妹妹上过坟……
“周俊卿一辈子没成亲,后来很多人都说,俊卿看上了妹妹,情愿一辈子不成亲……梦蝶喜欢蝴蝶,俊卿这几十年把他后院的堂屋里,放满了蝴蝶,叫什么‘标本’,几百只蝴蝶,玻璃罩子罩住,跟活的一样一样的,看着就能飞……那又咋样呢?那些蝴蝶就是死的……”
姥姥抱住我:“别害怕,活人阳气重,没事的。等黑天了,姥姥去十字路口给梦蝶烧点纸钱,送送她,她就不来找你了……”
八
瓢泼大雨一连下了几天,我不出门。姥姥烧了纸,我再没梦到过梦蝶。
天放了晴。盛暑的雨水太大了,到处是水,潮腻腻的。
暑假快要结束了,我想,还是告个别吧?既是对周姥爷,也是对梦蝶。
周姥爷整好又要出门问诊,我就留了下来。
整颗心都不安稳。
还是去了后院,穿过竹门洞,大门居然没锁,我推门进了堂屋。
正堂里挂了一幅《庄周梦蝶》的画作,两侧一副对联: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西间应该是周姥爷的卧房。东间和正堂打通,四壁上都是玻璃罩子,里面全是蝴蝶。靠墙的桌柜,也是玻璃罩着的蝴蝶。
这简直是一个蝴蝶博物馆,粉蝶、蛱蝶、凤蝶、绢蝶、斑蝶、眼蝶……一时间眼都花了。东墙中央的大鸟翼蝶,翅膀展开足有一尺,像个小风筝。围着大鸟翼蝶,个头一路小下去,边缘处的蝴蝶,只有指盖大小了。有些还是稀有品种,蓝色大闪蝶、印度枯叶蝶、猫头鹰蝶……
窗外的竹子将影子投了进来,翠叶暗影,凉意森森。
每一只蝴蝶都振翅欲飞,幅翼斑斓,但那都是往昔的美好了,它们谁也飞不走,钉死在了这里,这玻璃罩子里。
奇怪的是,连日的大雨,这屋子却并不怎么潮湿。
靠门边堆了几袋子白色的粉末,是石灰,学名氧化钙,最便宜的干燥剂。氧化钙吸水生成氢氧化钙。空气中的氢氧根离子微微地刺激了我的鼻腔粘膜,不怎么舒服。
九
西间房门没锁,我推门进入。陈设简陋,一张床,一桌一椅一衣柜。
衣柜很大,门开着,里面没有衣服,空的。
我进了衣柜,是个地下室。
地下室不是很大,灯光微弱,有些暗。四周撒了石灰粉末,倒不是很潮湿。
室内正中央是一架石板床,床上放了一个大玻璃箱子,准确地说,应该叫“水晶棺”吧?昏黄的灯光打在棺上,泛出一层诡异的光晕,那光晕无风自动,好似轻轻摇曳在波光之上。我想,可能是我自己在颤抖吧?
水晶棺里,躺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她安静地躺着,面目如生,鬓发如云,一身月白色蝉翼纱旗袍。
梦蝶,我轻轻唤她的名字。你因“三哥”而死,五十多年来,你在这里,是否深自寂寞?或许我长得跟“三哥”相似,那么我来了,来看你,是不是可以聊慰你的寂寥?梦蝶你因“三哥”而死,而一直在这里守护着你的,是你的“哥哥”周俊卿。
五十多年,无论世事如何流转变迁,周俊卿一生未娶,躲在医馆之中做下成百上千只“蝴蝶”,陪伴他爱的人,只因他爱的人喜欢蝴蝶,他便将满腔的爱意在光阴中缓慢释放。
他终身守护着他,用他精湛的医术,也将她做成了一只永恒而美丽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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