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怎么说？没后遗症吧？”

我妈削着苹果的手一顿，随后就若无其事地说，“作了一辈子，就算没有后遗症，还能活多久？”

小姨躺在床上，闭着眼，眉峰皱成一团。明明还没到五十岁，印堂上沉着的死气已经溢满全脸。她突然咳出声，哑着嗓子愤愤地说，“吸多了点二氧化碳，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妈看了小姨一眼，又开始削第二个苹果，声音几不可闻，“你这辈子，就是作的。”

小时候，我妈总说，她的小妹是纺织厂最美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纵使记忆蒙了尘，我也总记得，最初记忆里，那个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抱着饭盒也能迷倒一个饭堂的小姨。

漂亮的姑娘从来不乏追求者，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扰乱姑娘的一湖春水。

八月的夜晚，吹过来的风都是凉凉的。在寂静的街头，灯光昏暗，月亮躲在云层里若隐若现。一个酩酊大醉的男人抱着一个女人，细数着他手上每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背后的故事。讲着讲着，男人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像一个孩子对于求而不得的东西一样，痛彻心扉。女人眼圈红着，抬头看星空，月亮皎洁空明。这是小姨第一次见到小姨丈，却轻而易举地被他的忧伤捕获了芳心。

随后自然而然地开始交往。家徒四壁的小姨丈指着家里空荡荡的衣橱说，“以后我会在这里装满你的衣服，让所有人都羡慕你！”二十多岁第一次离开家的小姨，单纯地想要看看世界，走了很多地方，背包和心都被划破了口子，面对男人的情话，却突然找到了感情的出口。分别的时候，小姨说，“梅花开的时候，你来我家提亲吧，我嫁给你。”

冬天过去了，又一个八月的时候，小姨丈还是没有出现。小姨急了，悄悄跑到他们相遇的城市。小姨丈抱着小姨讲着讲着，开始哭，举着手上新添的伤痕，委屈地说：“我以为我们完了，南方是没有梅花的，我等不到梅花的花期。”小姨把头埋进男人的臂膀，心里五味杂陈，你到底还要因为女人伤害自己多久？当天晚上，小姨就把自己给了小姨丈，没有郑重其事的仪式，只是因为情到深处，水到渠成，决绝得不留一条反悔的后路。

未婚先孕，外公愤恨地抡起拳头砸向看不上眼的穷小子，自己最疼的女儿在一旁顶着大肚子，哭得肝肠寸断。

婚后的小日子甜蜜而幸福。夜里，出车回来的小姨丈经常轻轻吻醒熟睡的妻子，从怀里掏出两粒带着他体温的栗子，吃吃地笑，“朋友给的。”然后突然柔情似水地许诺，“我的王后，以后我一定让你，还有我们的小王子，小公主天天吃山珍海味。你会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两个月后，小姨丈从公司辞职，下海经商去了。离临盆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一伙人突然闯进家里。小姨吓得缩到墙角。带头的男人说，这个房子原先是属于他的，小姨丈趁他离家的这几年强占了这里，现在他要拿回自己的房子。小姨看着一屋子陌生的面孔，红了眼，这么温柔敏感的小姨丈，怎么可能强占别人房子？想着想着，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跟着忧伤，腿间竟淌下一道鲜红。带头的男人吓了一跳，狐假虎威地说了几句严厉的话就带着人走了。夜晚的时候，小姨丈的弟弟带着妻子守在邻屋。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的小姨听着隔壁的小叔与妻子的耳鬓厮磨，泪流满面。当天晚上，孩子早产了。小姨丈在电话的一头，难掩喜悦之情，“是男是女？长得像我吗？”小姨掩着嘴泣不成声，“是龙凤胎，男的像你，女的像我。”

而后那几年，小姨丈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穷小子了。

但是，有时候，有些夫妻注定只能相濡以沫。

很多事情，往往全世界都知道了，就你一个人被瞒在鼓里。但是女人天生是敏感的动物，特别是对于那些与自己男人相关的事情。某一天夜里，本该在身旁熟睡的小姨丈突然不知所踪。小姨找遍了整个家都没有发现小姨丈的踪迹。在拨通小姨丈电话的前一秒，手机突然没电了。天快亮的时候，身边的床陷下一块。小姨闻到了不同于家里的沐浴香味。

还没来得及歇斯底里，小三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对方是一个漂亮妖娆的女孩，一双大眼睛来来回回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小姨身上。她说，“把他交给我吧，他在你这里并不幸福。而且你应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小姨生气地甩了女孩一巴掌，抡起扫把追了女孩一条街。后来，小姨丈说，“你做的过了。”从那时起，小姨就知道，男人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小姨开始歇斯底里地争吵，用自己无休止的怨恨去折磨一个负心的男人。再然后，小姨丈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没了男人，至少还有孩子吧。但是孩子们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跟小姨一样，对出轨的爸爸深恶痛绝，相反似乎更亲近自己的爸爸。意识到这一点的小姨非常痛苦。在镇上修车的东北男人有一天突然说，“你的男人都不要你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东北。我虽然不能给你大房子，但是我保证一辈子不背叛你。”小姨动心了，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跟着男人走了。小姨说，“我的老公不爱我了，但是他不肯跟我离婚。你带走我，却永远得不到我。”那个男人只是笑，一如与小姨丈初遇时那般温柔的笑。

后来，小姨听说，女人死了，就算是再婚，也一定要葬在第一个丈夫的祖坟里，要不然会成为孤魂野鬼，或者今后的每一世都要重复现世的痛苦。再后来，家里传来消息，17岁的女儿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小姨丈已经应允了女儿的婚事……

八月，还是烈日炎炎。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小姨安详的睡颜上。我听到，有眼泪划过脸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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