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楚云乔
初秋的风清清凉,拂过面颊,绕过耳畔,旋起几丝乌发,随它自在悠扬的飘摇在肩头。
梧桐落下的第一片叶子,一半是青一半是黄,随风打着旋儿,正巧落在了我的头上,就像有人轻轻拍了我的发顶。滑落的瞬间,我捻住了它。
就在这一刻,远远的飘来了那声音,那许多次在我脑海中奏响过的乐曲。
是谁?是谁在弹琴?
我看着手中抱着的博尔赫斯的《谈艺录》,我是要去上鉴赏课的。我往前走着,朝着音乐飘来的方向,这曲子原本是被风吹入我的耳内,现在是被空气,被飘下的梧桐叶,被飞蛾,被粗壮的树干,被我所感知到的一切。
我一步一步就像踩着琴键,距离声音的源头,越来越近。
我知道门后就是声音开始的地方,里面一定有一个人,弹着我听过的这首从未听到结尾的曲子。
这里并不是学校艺术楼里的琴房,这里是大家都不常来的,学校里最老的一桩楼,这栋楼现在已经变成了校内博物馆,陈列着这个走过几百年的古校,漫长的岁月中,从这里走出去的名人和从外面来到这里的优秀的教员。这里装满了沧桑和变迁、光阴与尘埃。这里确实陈列着一架钢琴,就在第一层的第一间教室里,据说民国时期一位音乐教师是弹着它死去的,据说死在婚礼上。
声音正从这里,穿过墙,透过门,从缝隙溢出来。
我抬起手臂,伸开手掌,轻轻的生怕惊扰了谁,按在门上,指腹下是木纹的凹凸,我轻推,门便悄无声息的闪出一条缝……
我睁开眼睛,窗外一片青黄,阳光从青黄的梧桐叶间渗出来。我躺在寝室的床铺上,望着窗外,拿过身边的手表,短针斜斜的指在九点上,长针偏向两点。我竟然睡过了头,忘记了上课。
匆匆忙准备好出门,朝向教学楼奔去。
忽然,一片叶子落在发顶,滑过面颊,我停下来,捡起那片恰似梦中的落叶,它是全黄了,倦倦的卧在我的手掌上。
似在梦中,乐曲真的在这一刻响起。
我朝向“陈列馆”,踏着音阶,走近声音的源头,我的心噗噗的跳,终于,终于要知道了,这是一首怎样的歌,为什么,为什么我听不到结尾。
推开门,那架漆黑的钢琴在光晕中依然新亮。琴键上的一双骨指分明、如浅月牙般的手,左右上下跳动着。
袖管后,坐的笔直的身子随着音阶微微倾扬。
短短的乌发,顺着耳际攀上去,声音的主人转过面来……
我激动的坐起身,教室里满满的,却没有人语声,讲台前老师放着一首曲子,是那首我听惯了的曲子,没有结尾的曲子。
果然,曲子在结尾处戛然而止,又自动循环的,从头开始。
老师将我叫起,“大家都安静的听着,只你突然坐了起来,那你先说说这首曲子给了你怎样的感受?”
同学们枕着手臂,微微扬起脸看着我,竖起耳朵听着我。
原来是我睡着了,然后做了两个梦。
窗外清风吹醒眼睛,耳朵,脑袋。
曲子漫过脑海,将一个封尘很久的故事带了上来。
我说:“听了这首曲子,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民国时期,一位叫白傅兴的年轻人从海外留学回来,忽逢家中变故,学了许多年音乐的他只得在一座女子学府暂时谋个音乐教员的职位以谋生计。
因为年轻,比学生们也大不了几岁,又因为长得英俊,所以颇受女学生们的喜爱。
我要说的一定是个爱情故事了,而且是个俗套的爱情故事。
这个故事中,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的相遇是最稀松平常的,不是英雄救美,也不是游中偶遇,更不是青梅竹马。
她是他的学生,众多爱慕他的学生中的一个。
而她却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只因为她把爱慕放在阳光下,大胆的甚至是放肆的或者是招摇的,生怕有人不知道她是爱着她的老师的,生怕这位她爱的老师不知道她的情感,她大张旗鼓的向全天下的人昭示着她的心意。
她会在上课时抢坐在第一排,眼神腻在他的身上,连眨眼的功夫都要省略了。
下课后,她会拿着她编的曲子故意让他看,执意央求他帮着她修改,央求着他弹给她听。
她还会冷不丁的冒出来,突然拽着他的臂膀,甜甜的叫他“白老师。”
白傅新是留过洋的人,对于这种大胆的求爱行为,也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在中国算是新潮了,所以对她分外的竟多了些心思。
她这样大胆的举动,一方面受着许多女生的鄙夷,一方面又受着众多女生的歆羡。女子学府中出去的女孩子们,结局不过两种,一是嫁给政府要员;二是嫁给富商豪绅。对于她们都爱恋着的老师,嫁给他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们都选择了暗暗的喜欢,从不表达些什么。
他也只能从她们偶尔躲闪的眼光中悟出,她们对他的情意。
因此,她,那个明朗如朝霞,周身布满星光的她--柳城姻,就更加独一无二起来。
柳城姻的父亲是“德运恒通”当铺的老板,家中殷实。
白傅兴原也是名门望族,但现下却是只余下一栋房子的落魄家族,父亲去世后,余下母亲连带着两个弟弟全倚赖白傅兴当教员的那份微薄的工资过活。
白傅新对她说:“跟上他,日子可能不会轻松。”
柳城姻说:“我愿做你每日一边歌唱一边劳动的妻子,不愿做别人整日唤着佣人的太太。”
白傅新预备着当柳城姻毕业的那天就去柳府提亲。
可是,毕业典礼上,柳城姻不是像以往一样如萤火虫般明亮飞跃着来的,而是被箍紧了手臂,慢慢的一步步的像是假人般安放在座位上的。
几乎没人能靠近她,三两女同学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就被柳城姻身旁站立的人呵斥走。
白傅新想要上前,却被不知哪里来的两个人驾开了。他大喊着她的名字,她原本低着头,忽然抬起来,绝望的面庞上,闪现出一丝笑容。
白傅新看见原封不动的退回来的聘礼,从差送聘礼的人的口中闻得了详情。
聘礼根本未进柳家的大门,在路口就被冯督军的卫兵拦截住了。
他娶不了她了,冯督军的聘礼比他早一步进了柳府。
他久久的徘徊在被卫兵围的水泄不通的柳府外,府内张灯结彩,府外他穿着青布衫蓬头垢面。
当弟弟从街上将两日水米未进的他抬回家时,他看见了桌上放着的红的扎眼的喜帖。
他会去,他要去送她。
他自告奋勇的要为督军的婚礼当琴师,前一日就将自己和她常常弹的那架钢琴送到了教堂。
那天,满城的梧桐叶都落尽了,路面上、房檐上、人们的脚步后、汽车的轮子上,灰黄的铺开来。粘连着万物,不愿离去。
他坐在钢琴后,当新人踏进教堂的那一刻,他的僵硬的手指突然灵活的动起来,大家对响起的音乐颇为疑惑,竟然不是婚礼进行曲,响起的这首曲子,他们谁也没听过。
督军牵着柳城姻的手紧了紧,带着怒气刚要开口,就被她挡住了。她开心的说:“我喜欢这首曲子,也很欢快,不是吗?”
督军听来,确实还不错,也就未发作。缓缓的牵着她继续朝神父走去。
钢琴后的他一眼也没有看她,他知道她越来越近了。
他弹奏的曲子是她开的头,他接着续的。音乐听起来好似悠扬明快,欢脱惬意,但细细品味却悲戚哀婉,能让听者润湿面颊。
如同一只受伤的梅花鹿躲避了猎人的追击,拖着受伤的身体想要去找寻它的亲人。它为自己躲过了猎人的追击而欢心,为能有机会再和亲人相聚而雀跃。
但它的血就要流尽了,它没有力气去嘶鸣唤来同伴,它只想撑着最后的一口气,再看一眼它的亲人。
面纱后的她,脂粉未施,面色却惨白如纸。
弟弟柳城芳被人陷害,锒铛入狱,唯有冯督军有权。他发了话,“柳城芳要么作为他的小舅子好好的活着。要么作为柳城姻的弟弟,不日枪决。”
当一对新人停下时,钢琴后的白傅辛,鼓着腮帮,嘴角渗出一滴血。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将喉咙里漾出的一口血,逼了回去。
手下不停,曲子即将接近结尾。
柳城姻气息越发的微弱,眼前也越发的模糊,她颤巍巍的立着。
神父问到她:“柳城姻女士,不管富贵贫寒,无论生老病死,你都愿意做冯羽连的妻子吗?”
钢琴后的白傅辛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洒在黑白的琴键上,曲子未完。
柳城姻也同时倒了下去,胃里的药早以起了作用。
“傅辛,我说过我不愿做别人的太太。”
白傅辛的手死死的按着琴键。
“我们的曲子写完了,我终究没能让你听完。”
后来,钢琴被送回了学校,没人再用。曲子倒是流传了下来,可奇怪的是,没有人能弹到结尾。据传,如果有人弹到结尾,那一定是白傅辛在弹。能弹到结尾的人,都会在弹奏那首曲子时变为白傅辛。他的魂魄久久的与那首曲子纠缠在一起,执念的想要让一个人听到结尾。
我停了下来,曲子又要在结尾前从新开始了。
有同学问:“后来呢?”
我刚要回答,那首曲子竟奏出了结尾,悠然恬静,一切的痛苦都将消失。
教室里静悄悄的,大家突然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走到教室门前,曲子的结尾正从门外传来。
抓起门把手,往后一带,我看见了,他坐在琴前,手下点动最后一个音符。
傅辛朝向我看,“曲子写完了,你觉的,好听吗?城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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