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奶奶一辈子都在唱反调，奶奶喜欢吃猪油，爷爷就非要吃菜油，好几次奶奶都炒好了菜，爷爷一听说是用猪油炒的，就非得自己用菜油重新炒一盘，也不嫌麻烦。
奶奶总是闲不住，身子骨可硬朗着呢，每次我跟她上山去砍柴，我已经累得直喘大气了，奶奶还是稳健地迈着步子向前走着，最后不得不停下来等我，但是只要奶奶在家的时候有一句抱怨“山路难走”或者“柴禾真重”的，爷爷马上就会嘲讽地说：“老都老了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还以为自己是年轻的时候，什么时候摔着了也是活该。”奶奶不跟他吵，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嘴里应着，“闲不下来，一闲下来就犯困。”
爷爷奶奶取得的唯一共识就是在看电视上，但也仅仅是在“看”上，奶奶经常会说的是“这个人不就是刚才那个吗”，爷爷说“那只是长得像而已”。奶奶有时候会为剧里的人担心，隔着电视对里面的人喊：“你还不快走，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
倘若有外人在，爷爷会一脸嫌弃地说：“你看了那么久，不知道他是个汉奸啊，死了到好。”
有时候我会瞎想，爷爷奶奶上辈子一定是一对冤家，有时也想，他们这么毫无默契是怎么相伴走了这一生的。
我忽略了我从来没见他们吵过架。
小时候村子里经常停电，有一次我问奶奶，你和爷爷有没有吵过架？
奶奶点燃了煤油灯，把它挂在墙上，朝爷爷看了一眼：“有，那能没有，年轻的时候经常吵。他那时候是小学老师……”
“咳咳——”爷爷在那头假模假样地咳了一下，我来了兴趣，“爷爷还当过老师？”
爷爷这时咳得更大声了，奶奶不理他，继续说：“那可不是，那会他放学了就和学生在操场拔河，去河里捉鱼，更小孩子一样，对家里也不管，那时你小姑才两岁，又是农忙的时候……”
我下意识地朝爷爷看了一眼，煤油灯光照出一片圆形的光域，我看到爷爷憋红了脸，“……能不吵吗。”我听见奶奶说，爷爷此时正襟危坐的样子和脑子里和他的学生一起拔河的样子重合在一起，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我忍着笑意问爷爷：“然后呢？”我故意问爷爷而不是问奶奶，我以为爷爷接下来为了报这“一箭之仇”，会给我讲一些奶奶的“黑历史”，但他只是说没有然后了，就气呼呼地去睡觉了，留下面面相觑的我和奶奶。
我承认我当时有些失望了。但当时奶奶朝着爷爷的背影小声地说：“你爷爷就是小气。”我终于还是笑出来了。
我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在家里无所事事，有一天爷爷突然闯进我的房间，叫我随爸爸一起，陪奶奶去看眼睛。
不是大医院，治眼睛却是声明在外，在一个叫做“桂花树”的胡同里，我们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对地方，又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轮到奶奶，可是那个人却对爸爸说，这只眼睛亮不了了。
回来的时候我问爸爸亮不了是什么意思，爸爸说亮不了了就是看不见了。
回去后我跟爷爷说奶奶的眼睛左眼亮不起来了了。爷爷只是叹口气，虽然依然坐得笔直，我却感觉他仿佛在那一个瞬间被卸掉了所有的力气。
那之后爷爷依然总是跟奶奶唱反调，依然每次在奶奶从山上回来都嘲讽她不服老，只是他也渐渐开始吃猪油了，尽管奶奶后来炒菜大部分都是放的菜油。
爷爷也会耐心地跟奶妈解释“那个是那一个的孪生妹妹”、“他是坏的，最坏的那一个”。
奶奶没上过什么学，多多少少有些迷信，每次爷爷只要听到奶奶讨论这些，总会不厌其烦地提出反对，即使最后发现没办法说服奶奶，也就气呼呼地走开，眼不见为净。
奶奶有一次上山出了意外，傍晚了还不见回来，爷爷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刚准备出去去寻时，远远的见村里有个人正背着什么人走过来，近了看到那是昏迷的奶奶。
奶奶醒过来以后就病了，吃药输液也不见好，医生说多半是心病，可奶奶能有什么心病呢？
直到奶奶意识稍有清醒，对围坐在她床边的一家子人说她见到了鬼，一家三口，两个大鬼牵着一个小鬼。
这回可总算是找到心病的根源了，爸爸说她迷信，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鬼，让她不要想太多，好好养身体。奶奶瘪瘪嘴，把脸撇向一边，不想理爸爸。
一向不喜奶奶迷信的爷爷却说：“我相信你！”
奶奶把脸转回来，不敢确定地问爷爷：“你真的相信？”
“嗯，我相信！”
“你才不信，你只是怕我心里委屈，才故意这么说的，你一辈子就没相信过这些个神神鬼鬼的东西呢。”
爷爷哑然失笑，我心想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爷爷的果然还是奶奶。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读过很多的爱情故事，然而不管是凄美的爱情、荡气回肠的爱情、和和美美的爱情，都让我觉得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爷爷奶奶的身影，他们一高一矮，一个曾是学富五车，桀骜不驯的少年，另一个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按部就班生活的农村姑娘，他们在一起没有共同话题。爷爷从未跟奶奶说过一个“爱”字，可是那一年或许在更早的时候，爷爷那么笃定地对奶奶说：“我相信你！”
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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