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电梯侧面的角落里,数字在2楼闪了几下,停住,进来了两个男生,我们下意识地扫了彼此一眼。
“怎么了?”其中一个问。
我耸了耸肩,想表示自己没事。
其实我想选择更好的表达方式的,但我喉咙像被火烤着一样,可能一张嘴,就会冒出灰或者烟来。
我的身体也很僵硬,所以没法知道自己耸肩的幅度足不足以被发现。毕竟,我不想显得太无理。
另一个男孩扯了一下问话的那个,他俩就站到了电梯的另一个侧面,脸上表情有些不快。
我很难过,因为我没有想让任何人不高兴的意思,可是我在这各方面似乎特别有天赋——也就只有这种天赋了——大家都不喜欢我,即使有一两个好心人想要靠近我的,最后我也会笨手笨脚地搞砸一切,依旧孤身一人。
就像刚刚那样,我应该笑一下,或者哭一下,随便说点什么也是好的。为什么要那么傻站在那,看着电梯的数字跳动?
我看见数字跳到6楼,门再次开了。几个女孩的笑声灌进来,几乎冲破了我的耳膜。我很紧张,很害怕,似乎要颤栗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让门关上。
我想起潮湿的浴室,冰冷散发着臭气的厕所,学校边的树林和墙角里,那些人都不走开,那些清脆地笑声久久不散,那些疼痛与羞辱刻骨铭心。
女孩们进了电梯,看到我又是一阵惊叫,狭促的空间里空气变得稀薄,大概是声音把空气都挤出去了吧。
她们中的几个十分厌弃地看了我一眼,这倒是新奇的。
原来她们是这么看我的。我想
之前的光线都太暗,我看不到也不敢看,所以一直不知道她们讨人喜欢的骄傲的脸上,是哪种神色。也许我猜得到,但没亲眼见过,所以不信。
其实我是个很讲究证据的人,也执着,不愿妄下结论,所以我才能从村里考到城里来,爸爸把皱巴巴的绿票子和叮叮当当的硬币带进城,一大袋子抱过去,换了几张红票子,还有一张印了我头像的薄薄的卡片,上面有我的名字,还有个洋气的符号。
校门口也印着这个洋气的符号,里面里的学生衣服是统一的,蓝白T-shirt,男裤女裙,也显得很洋气。
爸爸不喜欢我露大腿,说那不正经,于是我就穿了和男生一样的裤子。挺舒服的,但我也不觉得其他女同学不正经。
这是一个很好的学校,我在其中显得土里土气,格格不入。
村里人来送我的时候都叫我好好读书,我做到了。他们还拉着我的手让我照顾好自己,多交朋友,我也努力去做了。
灾难由此开始,我搞砸了一切。
在宿舍里,我把带来的土特产分给舍友,桌上满满当当的,不知道谁转身,碰翻了一袋卤料,一个舍友就尖叫起来,我先看到她气得发红的脸,然后看到了她白鞋子上的酱油色。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对此负责,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都来责备我,更不知道人的嘴可以变得那么狠毒。
好学校的学生就是不一样,策略也好,结盟也快,理由更是恰当,有异议的人刚露出怀疑的眼神,或对我显出同情的样子,马上就被她们声泪俱下地打算。现在我回头看看,如果我是其他人,也会很快被她们说服吧。
电梯降到一楼,他们出去,我没有动,又随着新进来的一批人慢慢上升。
“闺女啊,多大了?”一个提着菜的老阿婆问,她音量很大,和其他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样。
我很想回答她的,因为她身上泥土的气味让我亲切。但我发不出声音。
“我看你和我家闺女差不多,结婚了不?孩子多大了?”
“妈!”一个年轻的声音制止了她,于是阿婆开始对着她女儿滔滔不绝:“叫什么妈!你再不找个人家嫁了,我也不当你妈了!你哥都要结婚了,你还赖在家吃闲饭!”
“我什么时候吃闲饭了?”年轻的回了一句
阿婆依旧自说自话地骂着,电梯门刚开,年轻的就抢先走了出去,阿婆跟在后面唠叨不休。
像极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从小就骂我不争气,不管我活干得多利落,期末拿了几个一百分,老师又夸了我什么。
后来才明白,我不争气,是因为自己不是男的。
毕业后我就远远地离开了家乡,除了每个月的汇钱,再无联络。家里人刚开始还写信来骂我,后来我辗转搬迁几次,就也收不到信了。
我讨厌那个地方,但我的确来自于那里,而且现在开始有点想念了。这挺好的,反正我也回不去,想想就好了。
八楼的时候有一男一女突然掉进来,我之所以说他们掉进来,是因为他们搂在一起,踉跄着倒进来,女人靠着电梯的镜子上,男人扶着镜子站着,但他们并不照镜子,而是看着彼此。
再后来闭上眼睛,又缠绵在一起。女人喘息着说要走了,男人反手按了电梯,说,再一会儿。
这一会儿是好长的一会儿,一楼到八楼。
其实也许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我也交过男朋友,时间在爱情里乱了套,白天与黑夜,度日如年和白驹过隙。
有人说,谎言说了一千遍就是真理。
我不知道他说了多少遍我爱你,但可惜的是最后没成为真理。
他最后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但是他没有看我,低着头嘴巴一张一合,然后转身,远处有个女孩在等他。我看着他的后脑勺,想着他温柔的眼神。
我大骂他王八蛋,他没理我,继续走。
我蹲下来哭了,周围的人也不理我,来来往往。
电梯在一楼停了挺久,然后那个男人又进来了,带着另一个女人。
两人挽着手,亲密地说笑。
“你也才回来呀?”女的问。
“是呀。”
“电梯那边的是怎么回事?”
“哦,谁知道呢,我的眼里只有你。”
两个人又吻到了一起,错了,不是又。
电梯消停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开始运作。我想回家了,可没人按11楼。
手机里跳出两条短信。
“家里没钱了。”
“您的手机已欠费。”
电梯顿了一下,门打开,我看见门前拉了黄线,很多人在往里面看,警察忙碌着。
他们都在问“怎么啦?”,很熟悉的嘈杂声,可我不喜欢,因为这都和我没关系。不知道是上天终于愿意眷顾我一回还是怎么的,电梯哐当一声后开始极速下降,景色消失,一片黑暗,尖叫和混乱越来越远。
电梯门终于永久地关上了,我长长松了口气。
黑暗里,我产生了幻觉,看到男孩们,女孩们,阿婆,她女儿,男人,男人的两个女人,我,还有刚刚电梯外那些探头探脑的人们,都在电梯里,兀自站立,无人相顾,无人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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