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人心

作者/畏人

01

公孙珏一手短刀,一手摇摇晃晃一个银盘,宽大的袖子红白杂色斑驳,时不时拖沓到地上。

长乐街一眼望过去,最热闹的门面,就是公孙当铺。

落水镇三面环山,俗话说,靠山吃山,但又有句话,叫坐吃山空。落水镇的人无疑没摆对姿势,不是靠着而是坐着的,两百年间,人渐旺,山渐荒,生生灭灭,生气日渐消磨。

据说最早的居民是从山上下来的,首领姓韩,叫韩蔚宗,土匪当腻了,领着百十号人下山硬辟出一个小镇来,请唯一识字的公孙先生取落水二字,山中落水,聚气生财,也确实兴旺了百年。

山匪老祖宗们的传奇故事一代一代添油加醋地传着,沉淀到落水镇人的血脉里,人们对镇子感情极深,骨子里叛逆又固执,山荒了,越吃越穷,也绝不搬走,死也要死在镇上。

公孙珏就在这个时候来到镇里,一夜之间开了家当铺。镇民们开始传他是当年那位公孙先生的后人。

“公孙先生不是没有孩子吗?”

“公孙先生的后人为啥从镇外面来?”

“话说回来,有人知道公孙先生到底怎么死的吗?我听到五种说法了。”

“我哪知道啊,反正他姓公孙,就是公孙先生的后人。”

公孙珏的当铺,不收金银钱票、珠宝首饰,只收人命,确切地说,收人心。

开门做生意不易,大半年过去,公孙珏都没开张,直到去年腊月初九,街北边私塾的傅老先生没了,他儿子傅江,冒雪敲开了公孙当铺的门。

02

“像。”傅江进门摘了斗篷第一句话。

“像什么?”公孙珏放下手中的书,走到架子旁点上两盏灯。

“您有所不知,家父书房挂着一副公孙先生的画像,就是二百年前给镇子取名的那位,您跟他真像。刚才有点儿暗,还看不真切,只是感觉,现在屋子一亮,看着更像了。”

年轻人表情惊喜,对公孙珏一见如故的样子,好像从小熟悉的画像从墙上走了下来。

“还有什么话要留吗?”

傅江显然有说话的兴致,被公孙珏的提问打断了,年轻人嘴角抽动,笑容定格在尴尬的弧度。

公孙珏漫不经心地在门厅中踱步,故意离得很远,等着对面的人说下去,傅江看了眼桌上的烛火,一跳一跳的,跳得心慌。

“先生不问我为什么来?”

“我在等你说。”

公孙珏看得出,傅江的眼神和语气,悲伤很少,懊悔几乎没有,更多的,是真真正正的困惑。

“先生,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傅江死死皱着眉头,在脑子里四处搜刮合适的话,“那老头死了,临死前一句话没说,我跟他斗了一辈子气,唱了一辈子反调,临死时,哪怕他说一句'好好读书',我便不好好读书地活着就是了,偏偏一句话也没说。”

公孙珏停步,听着年轻人没头没尾的几句,想了想,沉吟道:“你埋怨你父亲?”

“没错!他留下的烂摊子!”傅江的眼睛亮起来,燃起一股无名火,又瞬间黯淡下去,“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活了,平日里玩在一起的朋友全散没了影儿,他们说我爹死了,我早晚败掉这个家,他们说得对!先生,我在家里待得要疯了,都传镇上要闹饥荒,虽说传了大半年也没有,可我不想饿死啊,我爹每年都给穷人舍粥,死老头儿假慈悲,今年要是赶上饥荒,他们抢了我家的粮库怎么办?舍粥的日子就在这几天了,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怕听见敲门声......听说先生这里能典当人心,于是想着……想着……”

“想着换点好处?”公孙珏道,语气平淡得让傅江觉得这没什么好丢脸的。

“是,”傅江点头,“先生,我在这典当了心,能换来什么?”

“你心的重量。”

“只有这些吗?”其实傅江没太听懂,但不敢多问,从进门开始,公孙珏总给他一种骇人的距离感。

“人都死了,还想要什么呢?”

人都死了......

这......是啊,人都死了,还想换什么?即便能换,于死人又有什么用?傅江一面悟着这个极简单的道理,一面又觉得不太对,他其实有准备,但直到公孙珏说出这句话,才彻底相信,这间当铺没有幌子,要的就是实打实的人命。他吞吞吐吐地开口,生怕冒犯到公孙珏:“是这个理,可......一直想着先生开的是当铺,既然是当铺……总觉得可以换点什么......”

公孙珏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袍袖一掩,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张薄纸,“别害怕,我又不是杀人犯。”

“这是......”傅江接过纸来,发现这纸虽薄,拿到手上却感觉十分结实,轻易撕不破的那种,再看,上面的字竟一个也不认识。

“阴阳契,当了你的心,称好重量,把重量写上去,你拿它到阴间,可以按契发配,这上面的字,不是给人看的,是给地府的阎王看的。”

“按契……如何发配?”

“恶念越少,心越轻,待遇自然越好。”

傅江眨着眼睛似懂非懂,“换句话说,心越善,越不用下地狱,是么?”

“也不是,恶念人人皆有,善念却非人人皆有,所以我们不用善念判人。对了,还有,我可以在你弥留之际将称心的结果告诉你。”

虽然无用,到底算个了结安慰。

“哦……”傅江涣散起来,像是在使劲琢磨个中道理,完全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如何?签吗?”公孙珏从年轻人手里抽回阴阳契,半空中挥了挥,“想好了再说,改天来也可以。”

03

傅江光顾公孙当铺以后,确实出了几桩神异的事情,人们都说是傅家少纨绔归纨绔,心还是善的,有劳公孙先生的超度,到那边过上了好日子。

傅老夫人的香案三日不熄,被视为祥兆,街西李大年的风寒突然好了,也定是傅江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灵显。

傅江少爷的朋友们重新聚到一起,登门为少爷吊唁,顺便路过傅家粮仓,每人提走两袋粮食。

傅老夫人第二个光顾了公孙珏的生意,当天,西郊饿死了一个放羊的小姑娘,大家觉得饥荒真的来了,死亡,只需要一个根本说不过去的理由。傅家的无人宅院被洗劫一空,公孙珏的生意越来越好。

公孙珏开张了三个来月,已然驾轻就熟,他往往一手短刀,一手摇摇晃晃一个银盘,宽大袖子红白杂色斑驳,时不时拖沓到地上,说话也就寥寥几个字。

“下一位。”

一男一女走进来,男人普通农夫打扮,女人的衣着也不华丽,但明显细致些,头发上还插了支精巧的金簪。

公孙珏摆手,“先来一位,另个人出去。”

那二人双手立时绞在一起,男人是镇南郊的苏力,他哆嗦着开口:“求先生破例,让我们在一处。”

他女人瑞娘,脸色早苦了半天,也淌出泪来,一边抽手拨下头上金簪,一边扯着男人双双跪下,哀哀地说:“求先生成全,让我们夫妻死也死在一处,簪子给先生喝茶。”

公孙珏收下簪子,他摇晃着银盘,盘子里的血液荡来荡去。公孙并不是个死守规矩的人,一个人两个人都一样,自然,他对成人之美也毫无兴趣,只想节省一点时间。

“谁先来。”

两人跪得更深了,嘴里重复求情的话。

“我是说谁先过来。”

公孙珏口气有点不耐烦,手腕转了转,刀光闪到那夫妻脸上,夫妻俩埋着头,谁也不看谁,公孙珏就慢慢把光影从一个人脸上移到另一个。女人狠狠抿了下嘴,刷地站起来,公孙珏瞟了她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

“无话了?”公孙珏照例问道。

女人沉默,眼睛似要说什么,背着身,肩膀微微抖动,男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依然跪在那里,好像要永远跪下去。公孙珏不等了,手起刀落剜出了她的心,借着巧劲轻飘飘挑到银盘之中,那男人还没来及闭眼,他妻子的心已安然盛在盘中,扑扑跳动。公孙珏单手掂着,眯眼道:“七两,血暗气沉,忧思繁重。”

“何种忧思?”男人紧着问道。

“算计。”

“我就知道!先生真明断!定是这女人算计,害死了我娘。”他声音嘶哑,与刚才判若两人。

公孙珏将心抛到身后的炉火中,晃了晃银盘。

“该你了?”

“是…”男人哆嗦着起身,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出,小声念着,“知道这女人真面目,总归死而无憾。”

男人走近,却见女人依旧立在原地,他凑到面前,女人被泪水滚烂的眼睛立刻瞪住他,吓得他骨头一散,瘫在地上。

“公…公孙…先生,称过心后,人不是立刻死的么…”

公孙珏指了指门口挂着灰尘的招牌:缓死,黄金十两。

“簪子给先生喝茶……”这是男人脑海里的话。

“知道你真面目,总归死而无憾。”这是女人刚说的话。

“走得过来么。”公孙珏转着手腕,见男人已是七窍皆封的混沌样子,懒身走了过去,一刀剜下他的心。

“八两,疯毒迷窍。”

04

“这对夫妻,最有意思。”韩蔚宗又倒了一杯酒,“那句话怎么讲来着,至什么......至什么夫妻嘛,你也是爱折磨他们,不过有意思,有意思。”

“至亲至疏夫妻,”崔珏笑道,随后一摆手,“第一,他们自愿签阴阳契,第二,分明是人自相折磨,你赌输了。”

韩蔚宗没了脾气,他死后就在阴间当了个鬼差,听说落水镇光景不好,种地已经不成了,经商又素无交通,本想贿赂崔判官到阳间帮衬一把,崔珏却笑他不懂人心,他当时不信。

“你不信,可以试试人心。”

“人心怎么试?拿出来称吗?”韩蔚宗回想起来,那一时赌气,也是好笑,更没想到的是,崔珏让他输得这么心服口服,只能拿酒杯遮脸,“好,好,说不过你这个耍笔杆子的,下次不赌了,没有下次了。”

_THE END_

作者简介

畏人:名字来自“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即将毕业的学生,在文学方面警惕自己随时保持谦虚,即使眼与手往往不能同步,也要多写多看。

写作初衷:起初只构思了夫妻俩看似同生共死、其实各怀鬼胎的那一段,后来将背景扩充了一下,写到整个落水镇,算是一个有点反乌托邦的故事,人们在生存的焦虑下选择了死亡,并希望得知自己死后在阴间的待遇,甚至临死前还想求证对亲人的怀疑。想要表达的大概就是以上这些,有点扭曲也有点悲凉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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