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沁园茶社的角落里坐着一姑娘,那姑娘生得清秀,一件藏青色套头衫罩在身上,配一条笔挺的天蓝色牛仔裤,齐肩发,鼻梁又高又直,像是用尺子规划好一样。经过她身边的人都要望她一眼,姑娘也不看众人,只顾低头喝茶,好像周围的人或事与她无关,与她有关的只有她杯里的茶。
姑娘虽清秀,却两眼无神。一双大眼睛漠然地盯着茶杯,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茶,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四个小时,从下午两点一直坐到下午六点。
姑娘眼里汪出清泪,没有梨花带雨,一阵儿一阵的,不知是不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也不知是不是亲人过世,或者说,是不是她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所以就用哭来宣泄自己的情绪。
没人发现她哭,因为她的泪毫无章法地滴落在藏青色的套头衫上,流下的泪立马被深色的套头衫吸收了,根本看不出眼泪的痕迹。再说,姑娘一直用手撑着腮帮子,脸对着窗外,肩膀倒是一抽一抽的,大家都以为她在笑。
张学明二十六岁,他爸给他介绍一对象,让他晚上在沁园茶社等一个叫薛丽丽的姑娘,他爸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比姑娘先到,不能让姑娘等他,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张学明本来可以早到半个小时,因为临时加班,他还是迟到了。
薛丽丽脸上架着一副蛤蟆镜,因为脸小,所以蛤蟆镜几乎盖了她整张脸。从后面看,头发像公狮子脖子上的鬃毛一样浓密,只从头发的造型和气质看,谁都不敢招惹她,似乎一招惹她,她就要张嘴咬人,尤其她那张爱说话的嘴,嘴唇涂得鲜红,像被血染过一样。她的唇印粘在茶杯的杯沿上,醒目,突兀。她给粘上唇印的玻璃杯拍了张照,打上一段文字:
“我的吻竟然献给了玻璃杯。”
发好朋友圈,底下一群大老爷们儿给她献殷勤。
“玻璃杯没有质感,我的嘴又软又暖。”
“想喝茶找我呀。”
“丽丽,哪天有空陪我去买车?”
“放开那个玻璃杯,让我来!”
“是你的初吻吗?”
“追了你三年……嗨,不说了。”
面前的碧螺春换了两次水,茶味儿早就平淡无奇了。看一下表,过了半个钟头,人还没来,又让服务员重新沏了一壶碧螺春。刚沏好,张学明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满头大汗,一个劲儿说对不起,点头哈腰的,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薛丽丽看过张学明照片,长相一般,单眼皮,他在照片上没有笑,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苟言笑。因为人瘦,所以喉结突出。五官上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但也没恶心到人。薛丽丽没记住他的脸,却记住了他的喉结。好在身高达标,刚好一米八,薛丽丽一米六八,身高上,两人倒般配。本来薛丽丽不打算来,自己才二十五岁,大好的年华,谈什么对象呀,可她妈说,自己二十五岁的时候,薛丽丽已经五岁了。因为张学明迟到,薛丽丽产生了抵触情绪,哪有让白花花的大姑娘等个愣头青的,还是个长相一般的愣头青。
她可是第一次等男孩子,以前都是男孩子等她,随她几点来,男孩子都不敢数落她半句。她表面上是被动的,其实是主动的。约会的地点和时间都由男孩子张罗,可有的时候,薛丽丽不想去定好的地方了,薛丽丽可以临时更换地方,说不去那里了,去这里吧。男孩子说,行,去这里吧。薛丽丽很喜欢这种化被动为主动的相处模式。
有个男孩子在电影院向她求婚,把她吓了一跳,嘴里的可乐喷到那男孩子的脸上,因为那男孩事先根本就没告诉她要求婚,冷不丁突然单膝下跪,再说她也没答应和他处对象呀,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还有一回,她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说对不起的却是那个男孩子,是他把约会的时间提得太早了。
张学明也一个劲儿说对不起,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薛丽丽根本不喜欢听别人说“对不起”,听得多了,耳朵生疮。张学明根本就没诚意,要是有诚意,早就到了。薛丽丽对他毫无感觉,她喜欢肩膀魁梧的,说话瓮声瓮气的,目光炯炯有神的,一双大手能盖住她的小手的。张学明长得像根绿油油的竹竿子,手指骨骨节节的,细长无力。皮肤倒光滑,一看就没怎么晒过太阳。整个人愣头愣脑的,像只呆头鹅,就不是让人有安全感的人。你迟到也就罢了,别顾着说对不起,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见姑娘第一眼什么话不说先一个劲儿说“对不起”,没完没了了。张学明大可以大手一挥,对姑娘说:
“走,我请你吃顿好的去。”
瞧,这才是赔礼道歉的正确方式。
这么一想,对于这场相亲,薛丽丽开始打马虎眼,从东扯到南,又从南扯到北,话题一直没断,话题的线头一直被薛丽丽牢牢地攥在手上,可都没聊到点子上,不是无意识,是有意而为之,薛丽丽就想把话题往青菜萝卜上引,不想谈什么风花雪月。
张学明不是傻子,听得出薛丽丽对他没什么意思,盼着这场“相亲”早点结束,还得赶回去准备第二天的文案呢,可他又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张学明的爸和薛丽丽的妈是老相识,认识很久了,一块儿进的厂,一块儿打过麻将,在一个大院儿里住过。
谁知薛丽丽越说越激动,当然,她跟别人说话也容易激动,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这源于她从小在娃娃堆里就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让捉迷藏就捉迷藏,让老鹰捉小鸡就老鹰捉小鸡。大了,成习惯了,就不太顾及别人想什么。
薛丽丽根本没拿他当相亲对象,从他的目光看,他已经败下阵来,连看都不敢看她。很多男孩子都不敢看薛丽丽,她的眼睛摄人心魄的,带了美瞳,眼睛更清晰了,用句最俗气的比喻,像黑夜里的星星。有句歌词这样唱的,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薛丽丽的眼睛在天上,每个星星都像她的眼睛。眼珠子虽是黑颜色,但不知怎么搞的,她的黑眼珠子总像手电一样一下子就把男孩的内心世界照了个通透,男孩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点秘密都没有。追她的多,一个也看不上。追她的多,一个都没有恒心。那个被喷一脸可乐的男人,第二天就在朋友圈和别的女孩子秀恩爱了。那个约会一直说“对不起”的男人,又去向张丽丽,马丽丽说“对不起”了。
张学明只是众多陷在她眼睛里的其中一个,普普通通,唯唯诺诺,瞧他喝茶的蠢模样,哪有人大口大口喝茶的,又不是喝白开水。“咕嘟”一声,又“咕嘟”一声,喉结一上一下,别提有多蠢了。
薛丽丽终于不说话了,说累了,说得口干舌燥,眼前这个男人不值得她再说什么了。口红掉了颜色,从古驰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旋开口红,对着镜子在嘴唇上抹了几个来回,抹完,再一抿,嘴唇又盎然了,又生机勃勃了。看一眼张学明,发现他面前的玻璃杯里只剩下一堆毫无生气的茶叶,懒洋洋的,病殃殃的,和张学明一样蠢。
张学明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头子,不知道他眼巴巴看什么。管他呢,他爱看什么看什么。从一开始,薛丽丽就认定了他不敢看她,看她需要勇气,需要酝酿。这是意料之中的。
今天这场相亲到此结束,薛丽丽当然没有看上张学明,张学明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也没介绍过自己。是时候走了,薛丽丽站起身,把蛤蟆镜重新架在鼻梁上,看着张学明,生机勃勃的嘴唇说:
“送我回去,不早了。”
张学明似乎没听见,耳朵罢工了,耳朵在这张生机勃勃的嘴唇面前自惭形秽了。他的视线像找到归宿似的停留在那个躲在角落哭泣的姑娘身上,那姑娘现在已经不哭了,手托着腮望着窗外,她笑了,一颗惹人怜爱的小虎牙钻了出来,没人坐在她对面,没人逗她笑,她怎么会笑呢?想起开心的事了。窗外的霓虹灯印在她的脸上,五光十色,像是有无数七彩蝴蝶在她的脸上翩翩飞舞。
天上飘起了雨,雨珠趴在玻璃上,趴累了,落下去,又有很多雨珠趴累了,又落下去,不知是雨在哭,还是玻璃在哭。
2
薛丽丽心情不大好,她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好。好像和张学明相过亲之后,受了某种打击,这种打击是巨大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这种打击说不清道不明,即使说清了,打击还在那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
那个被喷一脸可乐的男人邀请她参加婚礼,时间定在后天晚上八点,还颇为挑衅地说,记得把男朋友带来,我想看看你男朋友到底比我好在哪里。
薛丽丽拒绝过他,在他被喷了一脸可乐之后,告诉她自己有男朋友。求婚被拒绝之后,可乐男带着一脸的可乐回家,给现在的新娘子发了条情意绵绵的微信:
“如果可以,我想回到过去。”
于是他和新娘子回到了过去,某种程度上说,过去也是现在,现在他成了新郎,她成了新娘。
参加完可乐男的婚礼,对薛丽丽的打击更加巨大。她参加过许多次婚礼,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感到怅然若失,好像是丢了什么,也好像是想得到什么却什么也没得到。这几天薛丽丽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有那么多男孩喜欢她追求她,可她还是感到孤独,这种孤独感是深入骨髓的,很多情况下,她有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的感觉。
参加完可乐男的婚礼,当看到新娘子一脸喜气洋洋站在台子上接受大家祝福的时候,才感叹人是需要陪伴的,可陪伴自己的人在哪里呢?
赵端芳是个心细的女人,女儿的一举一动,皆在当妈的眼里。女儿相完亲回到家之后,虽然脸上还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但这嘻嘻哈哈之中又藏着一点患得患失,左拖鞋穿在右脚上,右拖鞋穿在左脚上,自己没发现,趿拉着一双左右不对称的拖鞋去卫生间洗澡,被绊了一跤,膝盖上一块淤青。
别人看不出来,当妈的一眼就看出来了,女儿反常。至于具体原因,她没有细问,只问了一句相亲感觉如何,薛丽丽说没什么感觉。这事就算过去了。
赵端芳和张学明的爸,老张头通了个电话,她得做到心中有数,张学明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让自己的女儿像换了一个人。
老张头在电话中告诉他,儿子张学明也是一头的雾水,回到家之后,什么话也不说,问他相亲感觉如何,他也说没什么感觉,还特意交待,以后别给他介绍对象了,他想自己找。老张头急了,说你倒是找啊,你找不到我才给你张罗对象的呀。儿子张学明把脑袋蒙在被子里,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通完电话,赵端芳这才觉得事情倒简单了,张学明没看上薛丽丽,或者说是薛丽丽没看上张学明,谁看不上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没有缘分。
既然没有缘分,两个人都蔫头耷脑的干吗哩?
3
张学明和薛丽丽在沁园茶社相亲,迟到整整半个小时。老张头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张学明把它丢在了脑后。薛丽丽太善于表达了,一句话能拆成十句话说。别的女孩子都很矜持,薛丽丽倒像个喷气机似的恨不得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出来。她一定没有朋友,平时没人和她说话,所以逮着张学明一通乱说。
张学明不喜欢这样的女孩,薛丽丽当然也不会看上他,薛丽丽的古驰包,薛丽丽的口红,薛丽丽的高跟鞋都没有看得上他。张学明看上了另一个姑娘,不不,不是看上,是关注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不说话,整个晚上都不说话,忧愁,悲怆,甚至有点颓废。他不知道那姑娘是干吗的,为什么哭,多大了,哪里人,她对他来说是个未知数。
张学明盯着那姑娘,很不礼貌,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姑娘安静,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缩在角落里。喝了那么多的水,连个厕所都不上,屁股好像钉在了座位上。
张学明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胸腔里平白无故产生一种保护欲。那姑娘没有看张学明,兀自发呆、流泪、傻笑,凝视着窗外。薛丽丽还在他的耳边聒噪,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张学明的生活两点一线,公司,家。公司和家之间转两趟地铁就到了。南京这座城市四通八达,地铁在地底下穿梭。张学明喜欢坐地铁,每次都站在最后一节车厢,一眼望过去,好像整个车厢里发生的事都尽收眼底了。
这次他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想那个在茶舍里哭哭啼啼的姑娘会不会在地铁里出现,会不会在地铁里哭哭啼啼。如果她出现了,他还是像在茶社里一样,看着她就好。
薛丽丽和他相完亲参加了一次婚礼,张学明是怎么知道的哩,他有薛丽丽的微信,两人见面之前就加了,但是一句话都没说。这个薛丽丽,特喜欢发朋友圈,一天至少发五次。薛丽丽在婚礼现场疯狂自拍,拍好就发朋友圈:
“又有一个朋友结婚了,我的他在哪里,你快快出现。”
张学明没有留言,倒是薛丽丽一个人在她自己的朋友圈底下自言自语,不知是她故意营造出很多人给她留言的假象,还是她真的在自言自语。
4
薛丽丽似乎在等待什么,等着张学明的追求吗?当然不是。她是看不上张学明的,她对自己说,比他优秀的男孩太多了,一个张学明就是沙子里的沙,除非你是沙堆里特别大的沙子,不,是沙块,薛丽丽才会注意到张学明。
下班回到家,看见一个半百的男人坐在家里。那男人正和赵端芳亲切地交谈,两人像认识很久了,一点客套的迹象也看不出来。男人年过半百,精神却矍铄得很。长得像一个人,单眼皮,瘦条条的。赵端芳笑眯眯地对薛丽丽说:
“丽丽,叫张叔叔。”
叫张叔叔的早就不经意间把薛丽丽打量了一遍,这丫头,漂亮,干练,有种说一不二的感觉。他儿子就没什么主见,若是两人成了,性格上完全互补。只怪自己的儿子张学明不争气,明明喜欢她,偏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回家就把自己锁屋里。
他太了解儿子了,儿子张学明喜欢说反话,尤其在感情问题上,喜欢把喜欢说成不喜欢。以前就给儿子介绍过对象,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当时也问过张学明喜不喜欢人家,张学明也说不喜欢,等那姑娘嫁人了,告诉他,他两眼一愣,回屋睡觉。
相完亲回来,张学明就反常了,在家一句话不说。问他相亲感觉如何呀,他说没感觉。做父亲的吃一堑长一智,哪能在同一个屎坑里跌倒呀,儿子现在这状态和之前太像了,明明喜欢,却装作不喜欢。
赵端芳打来电话,想打听虚实。老张头明白的,薛丽丽那头估计是看上自个儿儿子了,苦于一个女孩家,不好明说,就让当妈的来探探路。
通完电话,老张头拍拍儿子的屁股蛋子说:
“你到底怎么想的?”
儿子张学明在被窝里说:
“以后别给我介绍对象了,我想自己找。”
老张头:
“那你倒是找呀。”
张学明收回屁股,蜷成一条基围虾,把自己藏在了被窝里。
儿子这状态,老张头笑了笑,心说还是去一趟赵端芳家吧,有时候也就是捅破一层窗户纸的事,由谁来捅?谁捅都一样,能捅破就行。
老张头和赵端芳达成一致,两个人都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赵端芳对女儿薛丽丽说,张学明对你有意思。老张头对儿子张学明说,姑娘看上你了,你要主动点。
老张头和赵端芳就等着成亲家啦。
薛丽丽心里说,他才没有看上我呢,要是看上我,怎么会不送我回家?要是看上我,为什么耷拉着耳朵?要是看上我,为什么不给我发微信?但薛丽丽心里是高兴的,张学明也不例外,也逃不出她的眼睛,只是他太会隐藏了,太会隐藏自己的情感了,不像其他男孩子那么富有激情。薛丽丽却渐渐喜欢上张学明的“隐藏”,深不可测,像个无底洞,洞里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这是张学明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他内敛,不油腔滑调,不坑蒙拐骗,不随便向别人求婚。可惜的是张学明几乎不发朋友圈,大多都是分享一些健康知识,只有老年人才会分享健康知识,张学明没有老,这恰恰是他不花里胡哨的地方,健康才有人生,健康才能谈恋爱。
薛丽丽给他点赞,反正只是点赞,又不是表白,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翻遍张学明的朋友圈,一张自拍都没有。也难怪,他不帅,也不酷,长相漂亮的男孩子才喜欢发朋友圈。
欣喜的是张学明也给她点赞了,在她参加可乐男婚礼的那条朋友圈下点赞了。薛丽丽决定主动出击,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愣头青,教训一下这个不开窍的瘦条男。薛丽丽是美丽的,性感的,不允许失败的,她绝不允许和她相亲的张学明一点追求她的欲望都没有,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赵端芳也说了,张学明对她有意思,她更有把握了,她给张学明的微信改了备注,叫“愣头青”,主动给愣头青发了微信:
“在干吗呀?”
愣头青:
“喝茶。”
薛丽丽:
“哪儿喝茶呀?”
愣头青:
“沁园茶社。”
5
张学明下班之后都要来沁园茶社,他和薛丽丽相完亲就这样了。老张头以为儿子已经和人约会了,心里高兴,又打电话和赵端芳报喜,赵端芳看见女儿最近又是买衣服又是贴面膜的,好像也是谈恋爱或者即将谈恋爱的样子。张学明坐在窗户边上,看窗外的街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沁园茶社位于鼓楼百子亭,百子亭实在没什么特点,到了冬天两边的梧桐树光秃秃的,十分萧条。到了夏天,街道上车水马龙,太阳毫无保留地烤着大地,人就不淡定了,怒骂、埋怨、兴奋、偷窥、嬉笑、暧昧,一派人间烟火。
张学明特喜欢看着窗外,窗外有破败的烟酒店,老板正和送酒的对账;有一到了春天就飘着毛絮的梧桐树;那路灯黄黄的,灯盖子破了一层漆,都看见里面的肉了;还有远处高楼上熠熠生辉的霓虹灯,灯光在张学明那张削瘦的脸上跳跃,他的脸就比以前好看了,有光彩了,有生气了。
那个姑娘已经很久没见到了。张学明并不怎么想她,只是想见到她。想和见是不一样的,想是思念,见是见面,两者程度不一样,只有见了面才能思念。张学明每晚喝一壶雨花茶,晚饭就在茶舍里吃了,自助的,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很方便。张学明取菜的时间不长,他怕取菜的时候错过那姑娘。
回到座位上,他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的后脑勺,他记得她的脑袋,头顶像被修饰过一样,有完美的弧度,轻柔的发丝。她还是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套头衫。她似乎很喜欢穿套头衫,大概是方便吧,不用系扣子,先把手从袖口里伸进去,往自己头上一套,衣服就穿好了,简单实用。
和那天不同的是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男孩,从表情上看,男孩正经历着一场风花雪月,男孩正说着什么,姑娘则不停地点头,从点头的频率看,她对男孩是崇拜的,是认可的,是含情脉脉的。
她靠在沙发的椅背上,她的后面是一串假的常青藤,藤上点缀着假的叶子,曲曲绕绕的,弯弯扭扭的。张学明的心,也像这假的常青藤一样,曲里拐着绕,弯里带着扭。
男孩不说话了,俩眼直愣愣看着对面的姑娘,轮到姑娘说了,轮到姑娘发表她的意见,她也许会跟他说,我肚子里有了,今年可以有小二子啦。
也许会说,你要是在外面不三不四,我就杀了你。
也许会说,你老婆要是知道我俩在一起,你可就惨咯。
也许会说,后面是不是有个傻子,正偷窥着咱俩?
姑娘和那天太不一样了,那天的她那么安静,那么唯美,今天就跟那薛丽丽似的,死能说,说得那男孩挪开屁股坐在她的旁边,弯起胳膊搂着姑娘的脑袋,姑娘顺势靠在男孩的怀里,那男孩的后脑勺顿时被注入了生命,像打了兴奋剂的梨子,那梨子不老实,偏了个方向,和那姑娘接吻了,吻得一点章法都没有,很突然,姑娘扭捏了一下,就软绵绵地靠在沙发上让他吻了。
梨子吻得忘乎所以,那姑娘竟然一动不动迎合着他的吻,那姑娘居然当着张学明的面被别的男人吻,那姑娘居然吻得如此热烈,那姑娘居然在公共场合和人接吻,那姑娘居然允许梨子的手伸进她的套头衫。
别扭死了,真的别扭死了,真不应该来,七荤八素的,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血管堵了,肯定堵了,不然张学明怎么会喘不上气的呢。张学明后悔了,真好,茶喝完了,饭也吃完了,可以走了,自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没理由的。
想走,走不了啦。腿似乎不是自己的,站不起来。没出息,真的没出息,张学明一遍遍地骂自己,恨自己,掐自己。腿不听使唤啦,一定是病了,腿没用了,要截肢了。张学明气沉丹田,深呼吸,呼气,又提了一口气,再呼气,他终于站了起来,站起来了,像个英雄那样站起来了,他没有倒下,他是自己的英雄。
英雄离开座位,斜挎的挎包和英雄对着干,它要让英雄出丑,它在这时候像有预谋似的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哗啦一声,碎了,在茶舍里炸开,碎裂的声音顿时充实了整个茶社,茶社醒了,动了,有活力了,喝茶的都歪着脑袋看过来了,那假的常青藤似乎被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唤醒了,要发芽了,要开花了。张学明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张学明慌了,背过身,蹲下去,拾掇起碎玻璃,暗黄的茶叶像一具具腐尸没羞没臊地躺在地上,她感到姑娘的目光移了过来,这个临时的突兀事件是值得的,它中断了姑娘的吻,中断了那狗男人手上的动作。张学明后脊梁发烫,脸红了,丢脸了,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毛毛躁躁的。起来,你们快点给我起来,你,该死的茶叶,还有你,该死的碎玻璃,快点死在你们该死的地方去。
“嘶”,张学明抽了口气。手指被碎玻璃割破了,这碎玻璃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让张学明的鲜血飘洒在这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上。张学明翘着那割破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的残渣,太慢了,干脆用手掌的外侧在地板上这么一旋,像捧家乡的泥土那样,虔诚地捧起残渣碎叶,手掌再一翻,残渣碎叶就被毫无保留地丢进垃圾桶。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她的故事也到此结束了。张学明的心也像残渣碎叶那样被丢进了垃圾桶。
走了,他走了,离开了。
这时一股清香窜进张学明的鼻腔,这股清香和张学明融合在一起,完全掩盖住了手上的血腥味。
有个姑娘拦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是那个姑娘。她是一只温柔的小猫,挡在他面前,冲他“喵”了一声,递给他一张邦迪牌创可贴,创可贴可以缝补,可以止血,最重要的是,姑娘在这时候带着一股子清香轻飘飘地出现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姑娘是善良的,张学明想去认识,甚至想去追求的。但是姑娘没有说话,只是很礼节性地冲他笑了一下,这一笑,张学明也笑了,世界当然也跟着笑啦。张学明一阵轻松,似乎压抑了许久终于释放出来了。他释放了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姑娘坐在张学明原来的座位上,还像那天一样,无神地看着窗外,张学明猛然发现,这应该是姑娘的专属座位,她喜欢这里,这里视野开阔,看得见斑驳的马路和流光溢彩的霓虹灯。这里有她的追忆,有她的人,有她的情。姑娘今天没穿套头衫,一件洗过无数遍都已经褪色的牛仔小褂搭在身上,那股清香应该是某种品牌的洗衣液的味道。
腿似乎又出问题了,立在原地,回头望了望那让他几乎魂牵梦绕的姑娘,姑娘没有注意到他,姑娘这次没哭,脸上云淡风轻。不知哪儿飘过来一阵清风,将姑娘的发丝轻轻撩了起来,风是积极的,柔和的,溺爱的,专一的,经过风的爱抚,她的脸更清秀了,更立体了,尤其是她的鼻梁,肯定被上帝雕刻过的。她像天上的云,白白的,柔柔的,轮廓分明,即使有鸟儿从这云朵旁经过,也不会打扰到她,她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她不适合穿套头衫,套头衫只会让她哭,牛仔小褂多适合她呀,安安静静的,清清爽爽的,这样的形象就是张学明最钟意的类型,于是他沦陷了,坍塌了。
往往最钟意,却不得善终。张学明想,还是走吧,认识她就是打扰她。张学明没有用那张邦迪牌创可贴,把它放在挎包里最深的夹层中。
张学明离开时经过那曲曲绕绕的常青藤,假装不经意间看了看座位上的那对青年男女,男的脸上兴奋异常,刚刚的激情还留在他的嘴角上,没有散去。女的脸上肉嘟嘟的,特别可爱,套头衫前面绣着一个十分可爱的hellokitty,女的看他一眼,就把视线移向别处了。张学明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遍:
“什么玩意,这都能认错人。”
6
她来了,来找张学明。她根本不喜欢张学明,一点都不喜欢。她要戏弄一下他,张学明太不拿她当回事了,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必须得分出个胜负来。赵端芳说过的,张学明对薛丽丽有意思,既然有意思那游戏的胜者一定是薛丽丽,这场仗已经胜券在握了。
茶社里三三两两的坐着一些人,茶社是没有任何气氛的,哪怕一丝暧昧的气氛都没有,单调乏味。薛丽丽环顾四周,张学明不在。去熟菜区找了一圈,他还是不在。她给张学明发了条微信:
“我在沁园茶社,你在哪?我想见你。”
张学明早就到家啦,洗了个澡,把手上的伤口简单处理了一下。拿出包里的邦迪牌创可贴,在灯下照着,创可贴的轮廓就显出来了,扁扁的,圆圆的,像缩小的塑胶跑道。这创可贴是坚决不能用的,他把它夹在一本杂志里,那本杂志叫《时代丽人》,封面是个涂脂抹粉的妖娆女人,杂志早就倒闭了,没有那么多的妖娆女人,所以杂志倒闭啦。他将杂志塞进书柜,和其他书籍放在一起。心安了,好像有盼头了,好像不孤独了,没想到一小片普通的创可贴居然给他带来莫大的满足感。
手机里有条微信,是薛丽丽发来的。
“我在沁园茶社,你在哪?我想见你。”
微信是半个小时以前发的,张学明没有看到。微信的内容明确了,想见他,见他干什么呢?见他说什么呢?薛丽丽太华丽了,她的外表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薛丽丽太招人了,相亲的时候她的微信响个不停。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的,招蜂引蝶,薛丽丽是花,一朵艳丽的花,蜂太多了,蝶太多了,都想在这朵花上留下点什么。
张学明还是去了,让他去见薛丽丽的原因是她的第二条微信:
“我喝多了,你能来接我吗?我在环湖路,我害怕。”
不去不行了。薛丽丽把张学明框在她精心设下的陷阱里了,其实根本不是精心,张学明那愣头青一定会来的,因为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很负责的人,她早就看出来了,相亲时候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就是最好的说明。再说了,薛丽丽有十足的把握张学明会来,他对她“有意思”。
见面地点在环湖路。薛丽丽坐在一张木质长椅上,眺望远处的岛,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像顶帽子扣在湖上。平静的湖面上倒映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原来湖底也藏着那么多的万紫千红,只有到了晚上全都呼之欲出了。薛丽丽喝一口啤酒,说:
“漂亮极了。”
想到以前,想起那个人,算了,不想了。
环湖路是情侣们的圣地,几乎每张长椅上都坐满了花前月下的情侣。男孩搂着女孩,或者女孩靠在男孩的肩膀上。人生最惬意的应该就是此时此刻吧,安静,又不安静,安静地能听见情侣们的嬉笑,不安静也是因为情侣们的嬉笑让这安静的夜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荷尔蒙。
安静与不安静居然能同时存在。
望着湖面上的万紫千红,听着周围情侣们的嬉笑,薛丽丽忽然想不明白一件事,她为什么要把见面的地点约在环湖路?她在微信上打出“环湖路”三个字的时候,是没有经过脑子思考的,一刻都没有。还有,她真的喝多了,一个人喝了两听百威,什么也没吃,这会儿有些微醉,脑子嗡嗡的,想爱,想被爱,想有个人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呢喃细语。
她没来过环湖路,只是一个人踩着鸭子船的时候经过这里,看着那么多的情侣,薛丽丽不是不羡慕的。她爱过哭过闹过恨过,后来既不哭也不闹,累了,乏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恨男人,尤其那些嘴巴抹了蜜的男人,女人耳根子软,危险了,男人得寸进尺了。
男人都是屁,是臭屁,在你体内存着,不想待了,跑了,散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呸!狗男人,对我甜言蜜语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个可乐男更不是个好东西,呸!我才不喝可乐哩,我喝百威。又一罐下肚,三听了,薛丽丽头重脚轻,站起来,把三听啤酒罐全部砸进玄武湖,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薛丽丽愣在那里,怎么连个水花都没有,不行,一定要溅起水花。
弯着腰找石子,捡起来,小腰一扭,尽最大努力向湖中间扔去,溅起的水花还没刚才的大。这怎么行,继续找继续扔,石子都给她捡光了,湖面波澜不惊,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周围的情侣都笑她是个女疯子。
薛丽丽忽然想认证一件事情,这个认证在常人看来是没有逻辑没有意义的。她想知道水花到底是水还是花,她把手机扔了进去,只听“噗通”一声,手机没了,水花也没了,不疼不痒的。薛丽丽几乎瘫在椅子上,想放弃了,不扔了。忽然灵光一闪,她记得上中学的时候地理老师说过,玄武湖最深的地方才一米五,自己一米六八,即使站在湖底还有十三厘米在湖面上呢。地理老师不会骗她的,不会淹死人的,肯定不会淹死人的,要是跳进去,溅起的水花比任何时候都大。
脱下高跟鞋,站在石块砌成的边沿上,深呼吸,手臂一甩一甩的,几乎没做任何考虑,整个人像一截木桩子似的砸进水里,湖中的高楼大厦顷刻间崩塌了,再也不像之前那么缤纷了,万紫千红成了支离破碎。
溅起的水花漫上岸,打湿了长椅,打湿了青草。周围的情侣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掉下去的到底是截木桩子还是刚刚那个扔石子的女疯子。
薛丽丽这个傻女人,扑腾几下就要沉了,湖水漫过她的头顶,被及时赶来的张学明给捞上来了。薛丽丽一嘴的水沫子,吐在张学明的身上,晚来一步,薛丽丽就和水花融为一体了。
张学明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身上一股浓烈的酒味,不知是因为喝多了呕吐还是因为呛着水了呕吐,胃里的纷纷扰扰一股脑儿全吐在张学明的身上,张学明也不顾了,这会儿啥也顾不上了,张学明问:
“你,你干吗想不开呀?”
薛丽丽抱着他,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呜咽着说:
“你怎么才来,我都快死啦。”
张学明: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死了,你妈怎么办?”
张学明这个蠢男人,这时候还在说教。薛丽丽恨死他了,但这恨又不是那个恨,现在的恨是假的,假恨是真喜欢。张学明虽然瘦,但胳膊上的力量让薛丽丽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像股电流占据了她,软了,羞了,不是女狮子也不是女疯子了,是女人,是刚刚那个想爱想被爱想被紧紧拥抱的女人。
她的眼睛湿哒哒地看着张学明,胳膊死扣一样箍着他的腰,张学明正皱着眉头叫车,手机的屏光照在他脸上,张学明忽然英俊起来了,睫毛上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将他的眼睛衬托得炯炯有神,薛丽丽愣了神:
“其实你很帅的,以后我帮你好好拾掇拾掇。”
张学明正在和司机交待具体位置,挂完电话,梗着脖子说:
“就这样了,拾掇个屁。”
她太佩服自己了,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的男人。
7
薛丽丽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了,只喜欢笑,这个笑对于赵端芳来说是熟悉而又欣喜的。赵端芳喜欢女儿这种傻傻的、纯真的、带着期盼的笑,这是她本来的笑,原始的笑,还在婴儿时期她就是这么笑的。她喜欢谁,她就冲谁傻笑。
后来女儿笑成了狂放和豪迈,一点女孩子的矜持都没有,她的狂放和豪迈都给了可乐男,雪碧男,芬达男和红牛男,他们喜欢薛丽丽,想有肉体之欢,薛丽丽怎么可能让他们又吻又抱呢,不可能的,因为她从来没对他们傻笑过。
如今,矜持又在女儿薛丽丽的身上出现了。她在犯傻,在期盼,在等待。打开“愣头青”的微信,生怕没看见他来的微信,没有,什么都没有,空的。翻看他的朋友圈,别人都设置了“只见三天”,他的朋友圈能数的过来的,又是那些老掉牙的健康常识,什么变化都没有。
薛丽丽把手机扔在床上,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里,十根手指头插进头发,搅乱了,心也跟着乱了。这个该死的乌龟王八蛋,气死我了,真的气死我了,我才不会去找他哩,他就是根绿油油的竹竿子,我才不会去找一根竹竿子哩。
薛丽丽不等他咯,她又不是没人要,随便一条朋友圈,就能引来浪蜂浪蝶们的吹捧和点赞。
“无聊,晚上有人请吃饭吗?”
浪蜂浪蝶们闻到了花香,倾巢出动,漫山遍野,横冲直撞的,打了个头破血流。
“说,想吃什么?”
“火锅,料理,自助,随便点。”
“吃你可以吗?”
“来来来,哥在万达,等你,来了打我电话。”
“小姐姐又漂亮啦,小姐姐有没有对象?”
......
唯独没有那个愣头青的留言,也不知道愣头青在干吗,他消失了,不见了,这个混蛋居然真的是个混蛋。薛丽丽将刚刚那个朋友圈底下的留言截了图,又发了条朋友圈:
“有你们,真好。”
但这条朋友圈特殊了,意义不同了,这条朋友圈被薛丽丽设置成仅“愣头青”可见,这条朋友圈是他的专属朋友圈,告诉他,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直到第二天晚上,张学明在薛丽丽那两条朋友圈底下都点了赞。薛丽丽又笑了,这个该死的混蛋没有消失,于是又等着张学明给她发微信,约她,请她吃饭,看电影,或者去环湖路,坐在长椅上看万紫千红,或者陪她丢石块,看支离破碎。和其他情侣一样,卿卿我我的,张学明可以吻她的,她做好准备了,吻她的时候她闭着眼睛,死搂着他,才不让他的手摸自己的胸哩,应该在隐秘而又温馨的环境里摸她的胸。
然而,张学明并没有给她发来只言片语,哪怕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她忽然回忆起来,仅有的几条微信都是自己主动给张学明发的,张学明只是例行公事似的回复过。
这就值得商榷了。薛丽丽知道的,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怎么会是这种态度?不会的,断然不会的。他张学明一定同时和好几个姑娘相亲,普遍撒网重点培养嘛,这是流行,大势所趋,自己和他没有关系,不好管他的。薛丽丽是个经得起风浪的人,一个小小的张学明,奈何不了她的,掌控不了她的,她是谁呀,她是薛丽丽,而愣头青永远是愣头青。
薛丽丽又变了,又笑得狂放豪迈,赵端芳感叹现在的年轻人说变就变,一点预兆都没有。
8
不行了,张学明不行了。手指疼得不行,伴随着高烧,人要垮了,把薛丽丽捞上来之后,他人就要垮了。奇怪,怎么会垮呢?量了体温,三十九度。张学明能抗的,没关系的,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吞下肚,睡了一觉,不见好,越来越烧了,实在扛不住了,去了鼓楼医院。
不得了,不是因为着凉发烧,也不是因为感冒发烧,而是他被碎玻璃划破的手指没有经过任何消毒处理,感染了,化脓了,受伤的手指让玄武湖的水浸泡过,细菌和他有关系了,脓水顺着手指流出来,一股恶臭。
是医生发现不对劲的,赶紧先做消毒处理,手指被一圈圈的白纱布裹着,可怜巴巴的。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浸水,定期换药。手指越来越疼,连心脏也一块儿疼了。在医院打了两个晚上的点滴,不想吃不想喝,人瘦了一大圈,腮帮子凹了下去。药水一滴滴的流进他的体内,舒服多了,不烧了。
他看见薛丽丽的两条朋友圈,第一条发了张自拍,笑得傻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大波浪拉直了,一马平川的样子,这发型好看,清纯多了,她无聊了,问有没有人请她吃饭。
第二条朋友圈截了张图,好多人给她留言,吹捧她,赞美她,调侃她。她是受欢迎的,美女嘛,总是被人关注的。张学明想打一行字的,无奈手指太痛就不打了,只好给她点了赞。
老张头问儿子进展如何,什么进展?和薛丽丽的进展呀。儿子张学明说:
“很久没联系了。”
老张头叹口老气:
“你们不是相处得挺愉快的吗?”
儿子张学明说:
“是挺愉快呀,只是不联系呀。”
老张头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回屋睡觉了。
9
薛丽丽彻底对张学明失望了。相亲的,过客而已,没什么好纠结的。薛丽丽觉得自己傻乎乎的,怎么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相亲对象上,把那条仅张学明可见的朋友圈删了,也把张学明删了,真是浪费时间。薛丽丽又过起以前的日子,喝酒、唱K、火锅、游戏。赵端芳被女儿气死了,不省心,太不省心了。任赵端芳苦口婆心,薛丽丽就是不理她。
后来,赵端芳把女儿赶了出去,薛丽丽开心死了,自由了,自己租房住了。
薛丽丽把工作辞了,歇半年,玩半年。那个色眯眯的主管太讨厌,动不动就要拉上她一起出差,动不动就要喊她一块儿陪客户,薛丽丽早受不了了,辞了,去他妈的,爱谁谁。
她发现,自己住反而不愿意再去喝酒唱K了,很大程度上她喜欢玩是为了躲避赵端芳的唠叨。她很久没发过朋友圈了,也没人找她。日子简单了,无声了,寂寥了,却心安了。她喜欢心安,一闭眼就能睡得着。胃口也好了,胖了五斤,都有小肚腩啦,薛丽丽照着镜子对自己说:
“还是胖点好看。”
她去沁园茶社,瞧见一个熟人,张学明。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副愣头愣脑的蠢模样,只是情绪看上去十分低落,像刚刚和人争吵过的样子。
虽很久没联系,薛丽丽还是想去逗弄他一下,这个人对自己爱理不理的,讨厌,到嘴的肥肉都不吃,不识抬举。薛丽丽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望着他,一股浓烈的烟味扑在她脸上,她本能地皱了眉头,张学明被她吓一跳,问:
“你怎么来了?”
薛丽丽:
“我不能来?这又不是你家开的。”
张学明请他喝茶,茶是苦涩的,也是清香的。张学明兴师问罪了:
“你怎么把我删了?”
薛丽丽想起这事,有点不好意思,找了个理由:
“手滑了。”
张学明“哦”了一声说:
“我还想问问你近况呢,那天你为什么要自杀?”
薛丽丽有点哭笑不得,这个傻子,凭什么认为她要自杀呀,薛丽丽顺着话说:
“过得不开心呗。”
张学明:
“那也没必要自杀呀。”
薛丽丽:
“咱能不聊这话题吗?”
张学明:
“那聊啥?”
薛丽丽: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张学明想了好长时间:
“我也不知道。”
两人沉默良久,薛丽丽喝完杯中的茶,说:
“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
张学明“嗯”了一声,两眼看着窗外,外面的风景一成不变,似乎永远也不会变。
薛丽丽站在角落里,偷偷看着他,拿起才买不久的手机,想给他发条短信,想了想,不知道发什么,看着手机里的“张学明”,这三个字好像在哪里停留过,停留了一段时间,就自己走了。薛丽丽按了删除键,“张学明”就彻底不见了。
10
老张头给儿子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书柜上有好多杂志早就过期了,放在家里占地方,卖给收废品的。《时代丽人》和收废品的一块儿蹬着三轮车走了。儿子张学明回到家,不言语了,不看他老张头了。老张头说:
“里面有存折?”
儿子张学明问:
“那创可贴呢?”
老张头拉开抽屉:
“多呢,瞧,多呢。”
哪里还有创可贴,全是些没用的垃圾。
张学明当着老张头的面抽起了烟,他平时不抽烟的,一根烟不抽。今天连抽三根,老张头骂了他,骂得难听了,一个创可贴就让你个B崽子消沉了?滚,你给我滚!
张学明滚了,滚到了沁园茶社。太好了,那个靠窗的座位上没有人。他要了一壶碧绿的雨花茶,一片片茶叶沉在杯底,绿油油的。他知道她不会出现的,他所希望的事从未实现过。他知道自己和她不可能的,他只见过她两回。他问服务员,有没有一个经常坐这个位置的女孩儿来喝茶?
说完,在自己的头上和身上乱比划,她的发型是这样的,她的衣着是这样的,她不笑的,第一次见她就哭了,第二次见她没有哭,给了我一张创可贴。我和她没说过话,一句话都没说过,但好像什么话都说过了。这种感觉你知道吗?知道吗?就是那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觉。
服务员走了,憋住笑,和另一个服务员说:
“那儿,看见没,靠窗的那个,是个傻子,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这样那样的女孩儿。”
另一个服务员也笑了:
“我早注意到他了,来好几天了,也问过我同样的话。”
两个服务员都笑了。
张学明又抽了根烟,烟雾缭绕的,仙女出场的时候不都伴随着一阵烟雾吗,云山雾罩的时候,仙女就出现了。张学明没盼来仙女,薛丽丽来了,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两人不疼不痒地聊了几句,张学明问了她为什么要自杀,她把话题回避了,然后她就走了。
要打烊了,雨花茶早没了茶汁,喝白开水一样的。张学明还想再喝一杯,服务员有点恼了,说:
“我们要下班啦。”
张学明每天都来,每次都要一壶碧绿的雨花茶,坐靠窗的位置发呆,最长的一次坐了五个小时。
后来马路要拓宽,茶社不知道搬哪里去了。之后,张学明有了烟瘾,两天一包玉溪。老张头也管不了他了,随他去。
没多久,老张头接到赵端芳的电话,下个月薛丽丽结婚,邀请他们去参加婚礼。老张头说:
“一定来。”
张学明抽着玉溪,脸在烟雾缭绕中显得有些苍白,老张头问,你去不去?
张学明说:
“去啊,我第一次见薛丽丽的时候就遇见她了,这次说不定也能遇见呢。”
老张头不知道他儿子说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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