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孩，这一点李铭初中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发现了。她的特别在于，她实在过于普通。是的，李铭也清楚，普通的女生实在难得。千千万个女生，要么特别健谈，要么特别体贴，要么特别爱撒娇，要么特别爱生气，或者数学奇好，或者逻辑奇差，或者迷恋邦德，或者只爱王尔德。在李铭看来，这些小小的特点都将她们打上“平平无奇”的烙印。而徐海与众不同。李铭第一眼看到她，只觉得她哪里都与众相同，接触下来，仍是普普通通，再然后，他就迷恋上了徐海，没人知道为什么，徐海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隐隐约约猜到，他爱她的与众不同。
李铭显然是在追求徐海。李铭做得不能再显然了，他直接对她说了“我喜欢你”，并按标准的流程约她去看电影。在徐海拒绝之后，他冷静地给她买饮料，帮她领书本，替她在充卡处排老长的队，记她的生日，送她新年礼物，再送她生日礼物，再送她新年礼物……和她进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系。周边人看起来都觉得李铭简直是深情男二，一副痴心错付人，相互感叹他的暖心和长情，互相祝愿有这样的人就嫁了吧。但李铭从未想过他是深情或怎样，他其实并不怎样地对徐海有爱情，甚至喜欢都说不出个明处，只是心里有个声音让他把徐海定为了目标，说要和她在一起。在事实上，他并不像周围人描述的那样苦情。
而徐海呢？徐海并不是故意地要做一株高岭之花，享受别人的追求，她只是也没有办法。她没有什么小鹿乱撞之类的感觉，也没怎么被感动，她只是有些茫然无措，对李铭的示好不知如何回应，也为自己的不能回应感到抱歉。她从小是个规矩的孩子，一步步只求踏实。成绩平平，爱好普通，偶尔犯些小错。不曾窝在父母怀里撒娇，也不曾和父母大声争吵，没搞过幼稚的小团体，也没成为校园霸凌受害者，不习惯将心寄托给别人，也不爱当游戏人间的魔头。当选专业时，她选择了读计算机，计划毕业后去当码农，一个可以继续循规蹈矩，精准执行程序的人生就这么自然而然出现在眼前。而在这个人生中，她从未考虑过给感情留一席之地，带有依赖、信任、爱慕这些元素的感情。
情况持续到这两人工作四年后，转机出现了。这天徐海和同事吃过午饭回来，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小盆盆栽，土里半埋着一个鳞片疏落的松果，打蛋器样的松树幼苗从鳞片间舒展出来，柔嫩的青绿色泼洒出生长的力量。当周遭同事们又凑过来调侃时，徐海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有了那么一丝松动。她是追求着规律的程式化人生，但程式化却不等于一滩死水样的无趣。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又四年，她的人生似乎一直规律地出现着一丝丝波澜。面对着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的礼物，她的心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想，这样的日子已过了四年，时候到了。她安静地思量着，李铭已追求了她近十年，他的爱坚固、稳定，没有理由突然改变。她就像一道水闸，拥有全部的主动权，她下令开闸，水一定会执行自然的程序流过来，只要自己不做出什么出格的大事，李铭会如设定好的NPC一样一直爱她，这场恋爱的游戏很安全。时候到了，她归置好小小的松树苗，掏出手机，发送了周末吃饭的邀约。
餐厅里，两人盘腿相对而坐，越过还空无一物的餐桌互相对视了一眼后，从心底生出笑容，却又有些紧张地避开目光，安静的空气里透着静谧。两人随意地起了话题，聊老同学们，聊最近的工作，聊这座城市。三五秒的沉默之后，徐海问：“你待会儿有空吗，要不要去一起看场电影。”
两人研究了场次，最后选了一部战争片，在枪炮声中，看着战壕里的残肢断臂，徐海悄然顺着黑暗搭上李铭的手背，李铭怔了一下，随即反手紧握住徐海的手，道：“我们可真是不合时宜。”徐海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面是分明的笑意，她重又看向荧幕，爆破声中却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准备好了去见爱情。
这之后一切都有了悄然的改变，比如两人间的互动不再只有李铭发起，比如两人生活间的边界不再清晰，比如他和她会互相说“我爱你”。像每一对长久的情侣一样，他和她逐渐从朋友过渡到家人。
这又维持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又是四年。四年前，李铭因为徐海的普通而想和徐海在一起，四年后他没改变。四年前，徐海因为李铭坚定地爱她而想和李铭在一起，四年后这儿似乎有些微妙的折转。我们都知道，徐海是个喜欢程式化的人，她不沾不确定的事。创业可能方案不被认同，写作可能文笔不被欣赏，设计可能作品不被肯定，所有这些不确定的事她都不想碰，包括感情。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她不像别人一样撒娇，与父母赌气，因为她不知道父母会不会一直配合她、原谅她；再后来，她看着同龄人谈恋爱时不停歇地吵架生气，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担心对方会突然不爱她；再再后来，她拒绝李铭的告白，因为她实在不习惯把心交给随时可能会离开的人，她得确定他永远不会离开，是她握着主动权。而现在，情况有了些变化。徐海不得不承认，她习惯了李铭的存在，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害怕”让自己错过了许多感情的美好，或许是自己的偏见让人生失去了许多可能。她想，这个偏见还有机会补救，我去订个餐厅，告诉李铭他的爱如何改变了我，然后向他求婚。
徐海在衣柜前忙碌着，挑选最合适的衣服，裙子不行，因为她得跪下来求婚，短裤也不行，因为桥上的木板缝隙可能会硌到膝盖，太亮的衣服不行，在蚊虫中抬起的脸再郑重也不好看。挑来选去，还是素净普通些的衬衫长裤吧，穿着太正式的话又会让对方早早察觉到异样，那样可不浪漫。
还是在一切开始的那个餐厅里，两人相视而笑，她的头发是他选的颜色，他的鞋子是她送的生日礼物，他和她正在共享一周一次的外出。当两人吃完饭，三五秒的沉默过后，徐海有些郑重地看着李铭，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李铭吃了一惊，但随即笑道：“怎么了？总不是要说我是个好人吧。”“你确实是很好的人，我很感激你让我喜欢上了你。”李铭有些不安，他有很不好的预感，事情似乎在偏离轨道，而对面徐海依然真挚地继续着倾诉，“我之前没有爱过别人，父母、朋友，都没有。也许你不相信，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我过分地胆怯，我不相信我值得别人爱，所以我预先切断我对别人的爱，再也不用担心回馈不可靠。久而久之，我自己可能都信以为真了，觉得我不需要去爱人，觉得我不需要别人的爱，觉得我不明白什么是爱。”李铭看着徐海沉浸在思绪中的眼睛，她在向爱人剖白自己的心，她在诉说她的爱情，但李铭有些身上发冷，他的预感成真了，还成了最坏的局面。“是你引导我走进爱情，你让我重新认识了我自己。我明白了我值得被爱，真正的感情才不会被轻易切断。毫不夸张地讲，遇见你让我看见了真正的世界。”徐海觉得这后半段才是重点，但李铭的心全陷在了前半段。我们知道，李铭一直说不出他到底喜欢徐海什么，他也从未想过这一点，他只是直觉地想和徐海在一起，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如愿以偿后，四年内他都没想过将关系再进一步，他并不渴望那份一生一世的誓言。而徐海的这段话于他仿佛五雷轰顶，他知道，他不再喜欢徐海了，这个女孩一下变得平庸起来，她不再是人群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她成了一个曾经因为胆怯而不敢去爱的女孩，她的人生一下有了起承转折，她一下子成了有故事的女孩，她一下子就变成了和别人一样普通的女孩。他突然知道了他为什么不渴望那个誓言，因为他在心底深处知道，他终将发现所有他觉得特别的女孩都是普通人，他注定孤独，他注定永远没有可以爱的人，他也就永远得不到他爱的人的爱。他瞬间自怜自伤起来，当徐海在对面深情地望着他时，他突然感到厌烦，在他意识到自己孤独无望的路上，另一个人发现了她的人生，情况就这样默默掉转过来，这实在太不公平。他知道徐海正等着他的回应，他虽然刚被伤透了心，但也不愿去让别人失望，他勉强对上徐海感动的笑眼，做出一个微笑，说：“相信你吧，你真的很好，你值得所有人的爱。”徐海更用力地微笑起来，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对即将到来的求婚万分期待，她没来得及发现李铭的反常。
两人有些沉默地来到河边，李铭是因为痛苦，徐海则正在心中预演，各怀心事的两人浪费了这春日的好风景，这里有难得的幽静，像是乡村里无所事事的一天，枝条掩映中是短短一截伸出河岸的栈桥，栈桥两边是密密的水植，私密的，适合约会的空间。两人挽着手走上栈桥，静静看着水中游过不知名的鱼，对于五谷不分的他们，什么鱼都是不知名的鱼。徐海突然放了他的手，到他身前转身站定，李铭心头升起巨大的恐慌，千万不要是他想的那样，他不愿让她难堪，这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千百般地不愿伤她的心。徐海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打开放着两枚陶瓷戒指的盒子，“我们结婚吧。”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手上是她视若珍宝的选择权，他又一次如坠深渊。不知沉默了多久，不会很久，因为她仍稳稳地单膝跪着，期待的眼神没有分毫改变。他艰难地闭上了眼，“不。我不爱你了，我们分手吧。”他不愿再睁开眼，他不敢想徐海会怎样反应，想到徐海一小时前才认真地说“你让我相信了爱情”，他就心如刀割。他希望时间永远停住，他永远不用去面对这场错误带给所有人的伤害，尤其是，他知道，有人比他更无辜，不，他就是那个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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