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王二说,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种说法表示时间背景对于这个故事来说并不重要。通常来讲,我们可以认为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在事实上并没有发生过。但文本在这里出现了罅隙,我们看来,王二的态度和故事的虚构性之间存在着显著的不统一,根据后现代主义文艺批评的思路,我们宁愿相信王二试图掩饰一些可能的解释方式。勒那德·米凯尔讲过,“靠虚构或不靠虚构,人都没法生活。”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去讨论王二的目的,至少可以认可的是,他的讲述,一定具有某种情感意义。

巧合的是,故事的主人公也叫作王二。为了避免叙述的混淆,在这里我们给他替换一个更有区别性的名字,例如王家一。但我们必须记住,王家一其实叫做王二,以防对故事的情节有所误解。

王家一是一个刀客。而武林中最受欢迎的是剑客,其他的刀客棍客拳师等等统称为侠士。当王家一和使剑的一起拜访某位名宿的时候,管家通常会向主人介绍:“这位是江南剑客郭子安。”这时穿着白袍,扎着纶巾的郭子安就会先轻按剑柄,向名宿揖礼,面带微笑:“郭子安见过严老前辈。”严老前辈哈哈大笑,伸出双手虚抬一下:”江南剑客果然一表人才,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之后管家引王家一上前:”这位是金陵王侠士。“一身劲装,刀背在身后的王家一向前跨一步:”久仰严老前辈大名,今日一见,得偿夙愿!“严老前辈则是手扶胡须:”侠士过誉。“然而便和郭子安长谈起来。

其实郭子安和王家一是金陵城边王家村从小长大的邻居。王家一从小每日练习刀法的时候,郭子安只是腰间挂剑在村里走来走去。所以我们说,剑客练剑和侠士练武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剑客更注重意态而不是招式的杀伤力。因此在比武时,剑客更喜欢通过无招胜有招的境界战胜对方。

在王家一混迹的武林中,剑客只会和剑客比武。通常可见的情况是,两人走上前去,一人作揖:“通慧剑方三省。”而后另一人作揖:“风雨剑元长河。”方三省和元长河对望半晌,方三省拔出剑来,介绍道:“剑名霞风,取关西落霞山百年一遇之顽铁,耗七七四十九天铸造,长3尺2寸,削铁如泥,见血无痕。”元长河如果自家宝剑比不上霞风,便会甘拜下风。

倘若元长河也抽出剑来:“剑名承天,铸剑名家欧冶争用天外玄石铸成。此剑经过三年化石,五年成形,七年打磨。出世时,欧冶大师以精血激发剑气,可五丈内杀人于无形。”那多半方三省自愧不如就自行退出。倘若两人彼此不服,就需要十人组成的剑客评审团根据对战者的兵器、气度、服装、神情来作决断。

王家一当然看过剑客的比武,所以他很不满父亲只给了他一把祖传老刀和刀谱,而没有给他一把剑。以致他需要身体力行在擂台上打斗才能拿到丁点奖金。但我们说,这时的武林还只是一个小圈子。无论是剑客还是侠士都得兼职其他工作来生活下去。例如郭子安是一家当铺的掌柜,而王家一是金陵面馆的伙计。

王家一唯一一次遇到会动手的剑客是在金陵城外的小树林里,那天他正在练习家传的刀法。身后的树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王家一收刀回望,大喝一声:“何人?”只看见树上坐着一个身穿紫衣的女子。女子腰间带剑,脸蒙黑纱。两条细长的腿垂下来,一下一下轻轻踢动。

听到王家一叫她,女子从树上跃下来,步态轻盈地走到王家一面前。她背着双手,抬头看着王家一的眼睛,然后说:“我叫小阮,是个剑客。”

这是王家一和小阮的第一次见面。

故事发展到这里,出现了另一个关键的人物。王二只是称呼她为小阮,因此我们也无从问寻她真正的姓名。小阮在王家一练刀的时候笑了一声。她的笑声多少引起了王家一的警惕。我们知道只要是武林,各家都要对修炼武功的私密性保持很高的重视。根据量子理论,一个人练功时是充满想象力的,一旦出现了观察者,无限可能的状态就坍缩了。因此一般来说,偷看的人被抓住后少不得要赔上几两银子来息事宁人。但是王家一听到小阮的自我介绍时有些过于紧张,以至于他忘了这件事。

小阮等了王家一很长时间,有些不开心地皱了皱眉头。她觉得王家一是一个很没有礼貌的人,因为像她这样可爱的女孩子,是很少会遇到这样的冷遇的。所以她一时气愤,对王家一说:“你的刀法练得不太行。”说着她就抽出自己的剑,“不信我们可以比试一下。”

王家一这才缓过神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任由小阮在身后叫他,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对王家一来说,这一辈子没有遇到过这么仓促的事情。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尽可能远离小阮,好像再多看她一眼,他就再也不是一个刀客了。

王家一从小树林回到金陵城,在城里走来走去,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到自己家里。他就坐在桌子边,眼睁睁地盯着空空的茶杯,神魂已经游到不知名的地方。事后王家一跟小阮回忆说,那时候那再空空的茶杯里好像看到了小阮落在面纱外的眼睛,那眼睛又黑又圆,他就一直想要看清楚,这两只眼睛里到底映着些什么东西。王家一对小阮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很熟悉,并且一起走过了不少地方。我们也无从知道这句话的真假,因为那时的王家一经常跟小阮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

王家一神游的状态被敲门声打断时已经有了月亮。门外站着的是小阮。月光落在小阮摘了面纱的脸上,于是王家一又站着发起呆来。小阮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人,实在忍无可忍,扬起手在王家一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

王家一嗷呜一声,睁大眼睛,大声质问小阮:“你这个人,怎么随便打人?”小阮反过来问他:“你是不是很生气?”王家一觉得自己不能跟一个小姑娘太过于计较:“我没有生气。”小阮又问:“你是不是叫王家一?”王家一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只好承认。毕竟这个时候还是封建社会,如果不承认自己的名字,那对爹妈是没法交代的。

据小阮说,在王家一一言不发跑了之后,她在林子里想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决定一定要找到这个人。主要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她要跟王家一说明,自己的武功比他好,所以不需要偷看他练武;第二,她决定要打王家一一顿,因为从来没有人看到她就跑路。于是她除了树林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在林子里练刀的人,最后找到了王家一家里。

说完这些话,小阮又抽出剑来,对王家一说:“我要同你比武。”鉴于王家一从来没有和剑客比武的经验,他的刀也是很多年前隔壁村铁匠打给王家先人的,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描述的地方。他又难免犹豫起来。于是小阮又冲着他的脑袋用力打了一下。王家一嗷呜一声:“比武就比武,你干嘛又打人!”

我们说王家一这句话问得实在毫无道理,因为小阮已经交代地很清楚,来找他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打他一顿,那我们当然不能说现在打他一下是做得不对。但不管怎么样,王家一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提着刀和小阮一起走到了院子里。他刚要开口介绍,小阮已经提着剑冲了过来。这时他才知道,小阮说的比武是真的比武。

这一晚上,王家一和小阮一共打过五场,到了最后王家一只是躺在地上哼哼唧唧连胳膊都动不了。小阮则是蹲在他身边,笑嘻嘻地看着他,很是骄傲地告诉他:”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我根本没有偷看你练武。“王家一没有回答她。他的眼睛看着小阮的脸,又看着很远的地方天上的月亮。嘴里的哼哼唧唧,好像有点喝醉的味道。

这天两个人在王家一的屋子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们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已经无从考证。但是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王家一和小阮就从金陵消失了。当然小阮从来就不是金陵的居民,所以早点离开晚点离开都没有什么。王家一却是在金陵有工作的人,他的消失确实在邻里讨论了很长时间。但是对于离去的人,大家多半是不太在意的,当有新的谈资的时候,王家一多半就被忘记了,只是郭子安在当铺里的时候偶尔还会想起这个一起拜访过严老前辈的同村。

而这时候的王家一,正牵着小阮的马走在某个山里或河边。等到王家一再次回到金陵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关于王家一这三年的行踪,王二有多种说法。故事在这里产生了岔路,就好像博尔赫斯无尽分叉的花园。在一种说法里,王家一和小阮这一路走去走过了很多地方,最远到过摩洛哥的撒哈拉沙漠。他们只是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来,小阮其实是一个富二代,有足够的钱够他们三年的旅行。至于这场旅行的目的,据说是来自这样一个承诺——他们认为当他们走过了足够多的山山水水后还没有彼此厌倦,就表示彼此是应该珍惜的那个人。足够多是有多多我们是不知道的,但是既然王家一一个人回到了金陵,就表示最终他们还是彼此厌倦了。我们这些现代人大可以这样猜想,小阮因为王家一这个人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逃跑就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兴趣,而王家一则是因为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好看而且能够用武功打败他的女剑客而迷失了自己,然而最后一个刀客和一个剑客总是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因为爱情似乎总是来得离奇又走得突兀,但古代人的想法到底怎么样,就算是王二也不知道。

我们应该重点叙述另一个更加离奇的说法。因为在这个版本里,王二的眼神始终盯着海鸥食堂窗台上的绿色植物,怀念又期盼。

王家一跟着小阮离开,是为了完成自己成为一个剑客的理想。何塞黎萨尔说,如果不献身给一个伟大的理想,生命就是毫无意义的。在王家一看来,小阮是他成为剑客最可能的方式,因为他无法再从头学起剑客的姿态了。而对小阮来说,一个牵着马的人是有必要的。即使在这个版本里,她也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就算她因为某种原因在江湖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也无法真正适应奔波的生活。她在金陵城外的小树林里高高地坐着,其实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家了。但王家一出现了,思考就结束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会再想起。

所以王家一牵着小阮的马去寻找各种各样的武林人士。小阮不找剑客,而是去找顶尖的侠士,但这些人最后都输给了小阮的剑法。很快小阮的名声就在江湖里传开了,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一个不按照套路出牌的女剑客。剑客们很生气,如果所有的剑客都跟她学习,那么武林的秩序就混乱了,他们不得不纡尊降贵玩起耗费力气的游戏;侠士们也很愤怒,他们一向以为剑客们都是些拿着架子的装逼犯,本事其实都不怎么样。现在小阮过来告诉他们,你们确实都是比不过剑客的。把他们最后的一点掩饰和嫉妒击碎。

结果就是武林空前地统一了起来,剑客们和侠士们组成了一个抗阮联盟。这个联盟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观察小阮前行的路线,推测她的下一个目标,当小阮到了这个地方的时候,就会那里所有的侠士都不见了。其实他们早就在屋子里挖好了防阮洞,就在他们门前三米的地下,从地里伸出一个小小的窥望管,看着小阮来了又生气的走。

有一天晚上小阮很不开心地坐在一座山上,王家一就坐在小阮的身边。这座山上本来有一个著名的和尚,精通达摩棍和空明掌。但现在这个和尚把自己藏到了庙里的一个佛像里面,只安排了几个小弟子把小阮劝走。

小阮对王家一说:“也许我就输了呢!”

“你输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用全力都不一定能赢得了你了!”

“因为你是剑客,他们是侠士。武林里剑客和侠士是不能动手的,他们跟你动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输了。”

小阮当然不知道王家一在说什么,她毕竟只是一个很在乎输赢的小姑娘。但王家一知道,小阮的旅途到这里即使面临的不是句号,也是一个无限长的省略号。他抬头看着天,看到的是山里无尽广阔的夜空,云多而没有星星。这些云有些是从金陵飘来的,有些是从其他的地方。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他想得明白,有些事情他想不明白,比如小阮到底为什么这么在乎输赢,比如他现在既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剑客,为什么还是一直跟着小阮过奔波的日子。

他一直在思考小阮和他之间的关系,他既不是小阮的朋友,也不是小阮的徒弟,更不是小阮的随从,但他就是乐意和她在一起。他侧过头看着小阮,她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着下一个目标的方向。王家一突然靠近小阮,在小阮反应过来之前,在她的耳垂上轻轻亲了一下。王家一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冲破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既忘记了剑客和侠士,也忘记了来途和去路。

小阮愁眉苦脸的表情不见了,她的脸微微红着。王家一伸出手,她就向后靠到了王家一的身上。王家一轻轻环抱着她。王家一看着小阮的脸,小阮看着山下的灯火。直到王家一睡去,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音。

王家一醒来的时候,小阮已经不见了。他在山上从早坐到晚,又从月出坐到日出,一直到第三天的早上,都没有再看到小阮回来。于是他满身疲惫地走下山,他离开了江湖三天时间,就又走了回去。

从之前小阮的表现来看,她至少是不抗拒王家一的。所以王家一很不理解她没有预兆的离去。我们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一种亲密关系恐惧症,但王家一至少想要从小阮那里得到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所以问题在他的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响起,让他没有精力去思考别的事情。

王家一加入了抗阮联盟,因为这里能得到小阮最多的消息。而抗阮联盟当然也是欢迎之至的。因为在这个江湖上,王家一是大家所知道最了解小阮的人。但即使这样,小阮的行踪也比之前模糊了很多。不同于其他人躲着小阮,王家一在预测小阮可能要去的地方之后,就提前在那里等着她。但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的时间。直到王家一最后在一个名宿的家里住了半个月,他决定结束这样的生活。

以前,王家一认为寻找小阮是个数学上的追击问题。如果把对小阮的一般了解作为初始条件,尽力追踪小阮在不同时刻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根据这些情况来建立一个表示小阮轨迹的可能的方程,然后将其作为理想曲线并尽量使自己的行程与之较好的拟合在一起。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发不能确定自己对小阮的那些了解究竟是否可靠。所以他决定自己驻留在某一点上,如果小阮在不停地移动,那么就有可能某一天给他撞上,而且他可以记录下经过这一点的所有人的情况,那么其中就有可能有关于小阮的信息。这其实就是流体力学里面的欧拉法,而之前的思路则是拉格朗日法,理论上两者都可以解决问题,但欧拉法通常容易求解。

他选择的点就是和小阮初遇的金陵。这时距离他离开金陵,已经过去了三年的时间。他回来的时候,仍然是带着那把最开始的老刀。在小阮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察觉过来,原来他仍然只是一个刀客。不是他当不了剑客,而是他的剑已经不见了。

王二叙述的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毕竟我们说过这是一个出走的故事,故事中发生的两起出走,其中一个主角不知所踪,另一个主角回到了原点。那么出走的命题已经无法成立,语言自然也无法维持。但是我们依稀有些怀疑,回到金陵的王家一和离开时的王家一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说到底我们总会有种猜测,有些东西一旦出走,就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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