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午后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空气里没吹来半丝风,树静止在那儿,小草静止在那儿,花静止在那儿,什么都是静止的,往远处看就像一副逼真的油画。不过仔细听,倒还能听到一种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声音,从茂密的树叶丛中传出来。这些永无休止的小家伙们要不是自然赋予给它们的本性,恐怕也早就罢工回家休息去了。

      沿着往上的柏油路,路的尽头飘着汽油式的气体,像蒸发的水汽,影像模糊。在路的右侧,是有名的红星广场。但此时正值烈日当头,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他们撑着伞,疾步匆匆,在地上印出一个个快速移动的黑点。在广场左侧,是一栋即将完工的写字楼,只差四周的黄土地还没修理。往那旁边的乱石堆望去,还会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反射回来。偶尔有个白色小东西从草丛里蹿出来,吃力地拍打着翅膀,但很快又以同样惊人的速度消失在了树叶中。不过,空气里总算是有了一丝微风。

      办公室里的空调即便二十四小时吹着,小职员们也个个燥热不安,他们哪能受得了这个,全都昏昏沉沉的打着瞌睡。有些胆大者就索性趴到桌上,光明正大的睡觉,胆小者则犹豫不定左顾右盼。他们为了防止眼皮合上,还特意去挑那些反常的新闻看,以此来刺激神经。

      整个办公室死气沉沉、毫无活力,到处弥漫着人生的失落与悲哀,尤其是小职员们那看不到希望的眼神和面无表情的面孔。

      大概到了下午三点左右,两个销售部的同事刚从外面跑业务回来,他们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口渴难耐,此刻就想找个地方休息,最好是那种能直接躺下来的沙发或长椅子。他们着实太累,连步子都迈不动了。一路上他们相互诉苦,埋怨着这鬼天气什么时候能下场雨,要么希望秋天快点到来,好回去躲躲这烦人的热。他们一踏入公司,就径直往茶水间走去。

      那儿空空荡荡!

      他们一口气灌下三杯冰水,直到肚子实在撑不下了。

      “哇,这可真舒服”

      ——“是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两人在茶水间里感慨起来。

      忽然,其中一个小职员动起了念头,心想,既然冰水可以让身体内部瞬间舒爽,那为何不顺便让外在皮肤也快速冷却呢?而且这是公家的东西,自当不用节省。

      说干就干。在确定周边没人后,这两个销售便开始逐杯往手臂淋冰水,他们让水随意流过皮肤,感受那种源自细胞最底层的刺激与快感,这些触动神经的信号传递足以消除身上的所有疲惫。

      他们嘻嘻哈哈,忘了戒备,在进行到第五杯的时候,却发现有个庞大身影就站在门口盯着。这两人立即停止打闹,并且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在公司里被同事当面撞见玩水,这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那人是研发部的女同事,怀孕六个月了,她可不是个什么容易说话的主儿。她在公司里几乎没什么朋友,因为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她。她心高气傲、独来独往、不苟言笑,显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平日里,大家除了跟她交流工作外,对她的私生活可一点也不清楚。但自从她怀孕之后,办公室里针对她的流言蜚语却突然多了起来。她大概是在年关过后没多久,三月份出头的时候,小腹渐渐隆起。是的,她怀孕了。这在公司里可是个大新闻,因为从来就没听说她结婚了,可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很快办公室里就闹出了几种传言,

      “听说她嫁了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两人还没有领证就怀上了孩子”

      还有些人则说的更为离谱,

      “她从大学起就被一个老男人给包养了,现在却不小心弄出来一个累赘”

      小职员们在私下底交头接耳,所传的都是些不好信息。通常女人们在听到后表现出一副瞧不起、恶心的样子,而男人们则更多的是带着好奇心与探究欲。

      那两个销售见事情败露,只得假装还有工作要忙,便匆匆离去。他们的丑事被一个摸不清品性的女人撞见,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他们在离开前,嘴里面嘀咕了几句,然后便回到办公桌上,权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大约半小时后,那个孕妇带着她的上级领导过来了。她瞧起来心情可不太好,整个脸都是僵硬的。

      那个上级气势汹汹的问,

      “刚才在茶水间的就是你们吧”

      这两个销售自知被别人告状,索性就老实交代了。

      上级接着问,

      “那你们就是承认说过那些话了”

      这两人相互对望,有些意外,颇为不安。他们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可能要比浪费饮用水还要严重。但两人又着实想不出还犯下了哪些过错,正懊恼愁闷呢。

      那个怀孕的女同事始终站在一旁,眼神犀利的望着他俩,就像一道凶光死死盯住。可是一会后,她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哭哭啼啼的闹着,

      “就是他们在背后议论,就是他们”

      这两个可怜的销售感到莫名其妙、浑身发抖,可却丝毫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上级的支持下,女人说出了原委。事情很简单,就是这两个销售在离开茶水间的时候,嘴里嘟哝的那几句话。当时她就站在旁边,模模糊糊的听到了“倒霉”“郁闷”“克星”之类难听的词。正是这些不明确的敏感字眼,让她一直心神不宁。

      现在她怀孕了,尤其忌讳这些,她最担心被别人说三道四。要是他们只嘲笑她挺着大肚子、走路姿势难看也就罢了。可要是他们在背地里议论这桩婚姻、讨论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那就是对她的莫大侮辱。

      事情就僵在这里!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纷纷清醒过来,大家都在好奇这场冲突。那两个销售自知理亏、沉默不语,就像行窃的小偷被警察当场抓住一样。

      围观的小职员们都在幸灾乐祸的笑着。

      她狠下心,想着给这群低人一等的同事来个下马威,

      “你们俩把刚才的话再重复说一遍!”

      那两个销售互相望着,半天也没支声。

      她感到被无视了,一股无名怒火悄然烧遍全身。不管是来自眼下这两个同事对她的不尊敬,还是对于生孩子而平添的暴躁脾气,又或者闷热的天气容易使人发怒。总之,她决心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两个人。

      她拉开了嗓子说,

      “公司把你们招进来就是想要产出业绩,可你们倒好,成天在这儿睡觉聊天,悠闲自得,过得比神仙还快活……要是一个公司里全是你们这样好吃懒做的员工,那么企业迟早是会关门倒闭……”

      骂完之后她还不觉得满足,一点都不解恨,心里总想着得让他们心服口服才行。

      按理说大家尊重孕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老祖宗自古以来的良训,不容许有半点疑问。孕妇出行,人们就得让着;孕妇生气,周围人就得哄着。女人是神圣的,怀孕更是功在千秋的伟大使命。在孕妇面前,大家就得乖乖听话,毕恭毕敬坐在那,这才会是一个正常人该做的事。可现在,竟出现了这种事。在办公室里,居然有人在私下底议论一个怀孕的女人,诋毁她的名声甚至孩子,这还了得,简直是乱了方寸。对于这类人,就该要有人管管,而且应该狠狠的教育一顿。

      接下来她又说了些难听的话,这些话字字刺骨,毫无情面。这个怀孕的准妈妈脾气丝毫不减,她老早就掌握着这种教训人的本领,并且运用的相当娴熟。到最后,她险些用乡下人对骂时用的那种尖酸的,刻薄的,不堪入耳的粗话骂出来。她涨红着脸,喘着粗气,肚子一上一下的颤抖。

      眼下那两个小职员始终低着头,一副惭愧懊恼的表情,他们早就被吓得不轻了,连一句辩白的话语也没有。可是那个孕妇仍不满意,她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想方设法要把事情闹大,最好是让老板出来主持公道。

      她口气强硬,逼着他们把刚才的话再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真的要说吗?”

      那两个可怜的小职员问。

      “对,大声点,最好是让所有的人都听到”

      她回道。

      “其实……我们并没说什么……你有了身孕,不该发这么大火的”

      那两个小职员企图用带着乞求的口吻获得原谅,可她却铁了心要这么做,没得任何商量余地。他俩不停的道歉,但她压根就不接受。

      “把你们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她第三次下达命令。

      “可是,我们并没有说什么呀?”

      “再说一遍!”

      “真的没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好吧,既然你们不说,那我就只好把这事告到总经理那儿去”

      “什么?……不是的……没这么严重……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们就承认吧……其实两个男的在一起又能聊些什么呢?”

      在这两人说完几秒钟之后,办公室里突然有人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用手连拍桌子,还有一部分人则痴痴的望着这群笑的人,面露十分古怪的表情,剩下的人则绞尽脑汁的去想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奥秘。不过等几十秒过后,办公室里传出第二阵笑声,声音比第一次宏大,人数比第一次多,那些剩下的还没猜出结果的人则显得十分着急,心里极度难受。他们交头接耳想尽一切办法去打听答案,向前面的人打听,向左边的人寻问。这样一分钟之后,是彻头彻尾的笑声,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而且所有小职员都露出那种得意满满的神情,开心的就仿如刚解开了一道困扰人类已久的世纪难题。而通通这些只留下那个孕妇一人,目瞪口呆,傻傻的站在那里,望着这群莫名其妙的同事,思索着这句似懂非懂的话,又突然间感觉大家都在嘲笑她,愚弄她,不禁让她在心里打起了冷颤。

      现在变成她是个局外人了。

      她感到害怕,连眼珠子都在剧烈抖动。两个男人在一起能聊些什么呢?她思索着这句话,迟迟猜不出答案。

      她的眉毛在拼命往中间靠拢,脖子也用力绷紧着,在不经意间连咽了几下口水。她来回琢磨着这句话,短短的十几个字,里面究竟蕴含着什么,代指些什么,竟能让所有人都哈哈大笑。那里面一定是暗指某些东西,一定是……

      不行,作为孕妇,作为一个高高在上、身份特殊、聪明漂亮的女人,她必须得把答案找出来。她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绝不能在这群下等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无知。她无法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绝不可能,可是……那到底在暗指些什么呢?

      她心里总有个疙瘩,就如同身上藏着一条小毛虫似的,浑身都不自在。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经太阳穴迅速滑过脸颊,流向脖子,打湿衬衣,她的上衣如纸巾吸水一样贴到了身上,身材隐隐约约的现了出来。接着办公室里又是一阵不小的骚乱,这一轮的笑声把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她意识到什么,吓的不轻。然后又有点难为情,像中国古代的女子那样,用手遮住脸,压低着头。

      此时她的思想斗争的更为激烈,心情也更为复杂,就在几秒之前,她那为人母亲的形象彻底被击垮了,这个在她心目中如此完美的东西,胜过一切的东西,竟在刚才,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笑话给打碎了……

       她呆在那儿,脸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感到口渴,不停的喝水,身体也就不停的冒汗。可就在她思维稍做整理的缝隙,她又开始毫无头绪的,抽丝剥茧的研究起那句话来,那句本就毫无意义的玩笑话来。

      两个男的在一起能聊些什么?

      这里面肯定暗指了一些信息,要不然全公司的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的笑。他们越是那样发狂的笑,就越代表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现在她敢肯定,那绝不单单是个笑话,而且从他们的眼神中能够看得出来,这其中还带点讽刺意味,似乎还有很浓的挑衅意味。如果是为了挑斗孕妇的威严,那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他们。既然他们不懂得女人怀孕的辛苦,反倒偏偏在公司里跟她作对,让她难堪,说些含糊不清的玩笑话,那就准备面临惩罚吧。

      可是所有这些也仅仅只是个猜测,那两个销售到底说了什么,她没法去当面质问。但要她委身去问旁人,也是不可能的。那么现在就只剩下猜测了。

      她板着脸,面无表情,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这间办公室里的同事,猜想着这群人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突然,她再次打了个冷颤,但这回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全身流过那种死亡穿透的恐惧。

      肚子?孩子?她的嘴唇在哆嗦,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了一样,手也变得奇白无比。

      “他们总不会是拿这个在开玩笑吧,这群不听话的小杂种,这群社会败类……”她在脑海里搜索着那些最恶毒最不留情面的粗话,“他们竟敢拿孩子开玩笑,我那还未出世的孩子。他们竟然在背地里议论他……一定是这样……这群畜牲,流氓,混蛋……”

      她终于忍无可忍,对着这群看似道貌岸然的人讲起了粗话,像泼妇骂街般拉高着嗓门大声嚷着,此时的她作为一位母亲,看到自己还没出生的孩子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说不定其中还夹杂着某些污言秽语,肮脏之词,她那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份天性的母亲对于子女的保护暴露无疑。

      她就像个疯婆子把所有相关人都骂了一遍。

      小职员们彻底惊呆了,全都愕然的看着那位声嘶力竭的母亲,那两个销售更是瞧的目瞪口呆。没人想过会变成这样,那位情绪激动的母亲在办公室里嘶吼了几分钟,把整个公司的人都吸引过来了。

      此事惊动了老板,他也对这不三不四的低级笑话充满了排斥,来不及听那两个销售人员解释,他便下达了命令,扣除那两人半个月绩效奖金,理由当然是那个伤风败俗的玩笑。

      不过,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后,他俩觉得很不服气,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然后一个忍不住对另一个说:

      “你说说,当时我们聊的是什么?”

      “游戏啊,男人不都聊这个吗?”

      “是啊,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对呀”

      “可大家为什么笑,他们以为什么?”

      “鬼知道!”

      “那她呢?又想到了什么?”

      “?”

      另一个做了个无法解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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