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荒村独自写生,迷了路,闻到一股奇香,顺着香味闯进一座破烂小庙里,推门只听一声”嗵”的闷响,一回头,看见光线昏暗的门口,倒下一个毛发蓬蓬的黑脸怪神,嘴巴通红,蓝眼圆睁,随之又倒下好几个直眉瞪眼的小毛神。供桌上摆满了香气扑鼻的点心和鸡鸭鱼肉,我流着口水,伸手去抓,哇,供桌不见了,跳出来了一排黝黑的大棺材,里面伸出一只只戴手镯的枯手,一抓一抓,棺材下面,嘎吱嘎吱裂开一个个大口,探出一只只鲜绿色的绣花小鞋,大棺材一扭一扭朝我跳着走过来,起来一阵阴惨惨的旋风,夹着哭声扑面卷来,我惊叫着逃跑,一直跑,不停地跑,越跑越快,直到掉下床。一个噩梦。

  我从噩梦里醒来,”咣”的一声巨响,屋门给刮开了,稍后,窗户”啪”的大开,玻璃随即碎作无数片。桌子上的纸张狂欢似的展翅直冲屋顶,屋里好像跑来了梦中的鬼魂。我腾地坐起来,想要尖叫却叫不出来,坐在床上只是抖个不停。渐渐发现黑暗中并无UFO之流入侵,平静下来,披衣跳下地,关紧门,把唯一的椅子抵在门后,又把窗户插好。碎裂的玻璃窗咧着黑洞洞的大嘴,还在呼呼灌风,但屋里的风小多了,空中的纸已平熄了激动的心情,服服帖帖躺在地上了。深秋的寒风象个闹事的黑社会打手,吹着口哨在院里横冲直撞,把房东家的空花盆一股脑扫到地上,叮呤咣哴的。我瑟缩在床上,发着愁,买煤买炉买冬天一切必须的东西,还有每天都消耗的颜料,都要花钱,可钱却快花光了!我对着窗户那个大黑洞,裹着毯子,沐浴着寒风的洗礼,胃开始绞着疼,我紧紧捂着胃,忍着,忍着,在薄被里翻来覆去,怎么换姿势都缓解不了疼痛,等天亮也许就好了,任凭思绪万千, 没想起一句杜少陵老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但想起房龙说:“你用不着非达到专业艺术家的水平不可,如果你能领养一门艺术作你的养子,必然会得到无限乐趣。”此刻,我觉得有必要把画画和吃饭分开来说。吃饭和胃疼的时候,我实在开心不起来,领养艺术这个养子实在麻烦得很。

  但我同意,艺术的确有乐趣。十年前,画画确实最让我开心,骑着破自行车满世界疯跑着写生。我有一辆宝贝自行车,是我从一千里外的家中带来的,临上火车前,跟修车师父学了三天,反复练习把车拆成零件再装好的把戏,把零件装在麻袋里,同时还带了一个铺盖卷,站了一夜火车,一下车,就给穿制服的家伙罚了十七块钱,因为一个体重九十斤的小女孩,却拖着比自己体积还大的两个包,像一只小羊揪着两匹骆驼一样,在旅客堆里特别扎眼,那人硬说我超重,交了罚款才许我出站,我摇摇晃晃地背起硕大的铺盖卷,重心不稳,整个身体被包拽得直向后倒,我弯下腰,使劲把重心往前拖,又把另一个大口袋吃力地拖在手里,进了站房,才凌晨四点,我摸出工具开始装车。最后有几个螺丝怎么也装不上去,车把也装歪了,我拗不过来,正在着急,有个男孩过来帮了我,我谢了他,把行李绑在后车架上,一口气骑了四个小时,终于到了学校门口。我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和自行车带到学校报到,这在学校空前绝后,这么麻烦地省下百十来块买自行车钱的,也就我这种穷学生。

  我那时真浪漫,充满热爱艺术的激情。如果不是学校开学在即,如果自行车不是太破,一千多里地,我本来打算骑到北京的,那就连火车票都省了。北京的马路那么平坦,各种艺术馆的画展凡有必看,看一回就觉的离艺术家的梦想近一步。在食堂里买几个馒头路上吃,省下了钱买门票。平常我都是吃食堂里最便宜的素菜,烧冬瓜,土豆丝,馒头最多吃一个,饿得轻飘飘的,林妹妹似的单薄,精神头却十足。

  嫌学校的住宿费太高,我租下了这个原来搁煤的破房子。门口有棵大枣树,挂满了枣,红星星似的点在绿叶中,煞是馋人。白天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为了省一月两块的电钱,天暖和的时候,我常把门大开着,好让光透进来。窗子的玻璃是碎片拼凑的,中间还有很宽的缝,能塞入一个指头。破木板订的门,格吱直响,其中还有个拳头大的破洞,墙和屋顶都赤裸着黄泥和烂木头。房东指点我到收破烂的那里买了一捆旧报纸,把裸着砖缝的泥墙和烂木头的屋顶尽可能仔细的糊严实,又从门口搬了些砖搭成垛,房东从墙角寻出些长短不齐的发霉木板,擦了擦,给我拼成床板。我把铺盖卷打开住下来了,想起高尔基的《在人间》,觉得自己正在过浪漫生活。

  十月的大街上,满世界光辉灿烂的颜色,好象画家的调色板,就算想厌世的人,都会留恋起人生了。至于是哪个画家的调色板,我和班上最浪漫的大个子争论过,我说是莫奈,他认定是凡高。凡高的颜色才最有激情,不过他又嘀咕说,最浪漫的风景在枫丹白露,城市美总是非自然的。我们在很远的地方写生风景,闻饱了课堂里松节油的臭气,外面真迷人。

  写生的地方离学校太远,中午大家都到小饭馆去吃饭,我拿出自带的饭盒,要了开水泡方便面。面是不带油料包三毛钱的那种干面,掰碎了,其实只舍的放了一半,下面是碎馒头,泡了水以后,面浮上来, 下头的东西就看不出来了,囫囵灌进肚子里。至今我还记得,那天有个同学讲了一个与肉有关的故事。

     “我们家附近有座破庙,庙隔壁住着一个屠户,开了一家猪肉铺,整天杀猪卖肉,和尚们向街道居委会抗议,人家说又没在你们庙里杀生卖肉,你们眼不见为净呗。和尚们别提多生气了。有一天,一只猪脖子上插着把刀子,血淋漓的跑进寺里,将正念经的和尚一头撞到桌下,又绕着院子发疯,口吐白沫嗷嗷狂叫。和尚爬起来就打110,大叫大嚷杀了杀了!院子里都是血!警察火速赶来,原来是头血乎乎的大肥猪躺在地上挣扎。他们立即带走猪和屠户,迁走猪肉铺,市长拨了一大笔款,把破庙装修得金碧辉煌,这事才算完。”听人说话间,我的方便面泡馒头早就吃下肚了,对那只猪印象特别深。

  因为油水不够,钱不够,我常常馋着,饿着,胃疼开始找上门来。在那些凄风瑟瑟的夜晚,我常常梦见那头错闯破庙的猪。

  房龙说:“如果你有非凡才智,上帝慧眼识英雄,在众人之中给你涂上膏油,你才气大得谁也拦不住,阴冷的阁楼和发霉的面包你都会无所谓,火焰在你内心燃烧,你浑身发热,在画架前啃剩面包,比吃巴黎和维也纳的名厨烧的美味还可口”!我想我至今在画画这行干不出名堂,是因为害着胃疼啃干馒头的滋味太难受!毕业后,又过了几年这样的浪漫日子,就坚持不下去了。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觉,想念那口错走到破庙的猪。要是跑到我的屋里,我一定好好的优待它。酱油五香粉鲜姜片葱花,再来点”醋”级待遇。卤一半炖一半,不,还是把多半拉猪作成四川腊肉,金黄黄明亮亮的,就吊在我头顶的梁上,睡着了都闻得到香气, 整个冬天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就从梁上吊的钩子上取一块,美美吃一頓。不过杀猪后该先吃頓猪杂碎,决不喂给房东的哈吧狗,它的小碗里每天不是鱼就是鸡肝,狗都提前奔小康了,我却在这破房的旮旯里饿得睡不着!

     王小波的小说里写道,下放的老教授老刘,饿不过,买只鸭子回来,算计着把鸭子分成四等份,以香酥、清炖、红烧、干炸的方法享用,而王二旁白说,如果他死了有人把他的尸体分四份,以火葬、天葬、水葬、木乃伊的形式安排升天,他是一定要问个为什么的。我看到这里又流口水了!要是我,也会像老刘那样安排鸭子的后事。

  在艺术家的梦想里浪漫了几年后,我投降了按部就班的生活,当了美术老师,按时拿工资,不能自由自在去写生了,但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吃点好吃的了,胃病慢慢养好了,下不了决心再去饥寒交迫,画家梦越来越渺茫。我在学生面前深刻挖掘了自己那时候的思想劣根性,很沉痛地承认,我不是房龙说的那种艺术家的材料,我在啃干馒头的时候老想着红烧肉,心里一点也不快活!

      这帮私立学校的学生却羡慕的直砸嘴说:“老师你好浪漫耶!”

  爱写诗的阿掰同学很激动:“这才是诗意的生活啊!老师!”

  班上最胖的女孩桃桃更是无限向往:“我要是能过上老师那时的日子就好了,根本不用吃什么恶心的减肥药了”。

Edited by - 茑萝 重新编辑於 2004-6-24 16:5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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