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日起,沈家阿姨发现身后多了一条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尽管她不是过去搞地下党的,害怕有特务盯梢她,可平白无故地进入了菜场,总有一个男人跟随后面,你买什么他就买什么,你跑到哪里他就跟到那里,你买一块豆腐他也买一块豆腐……这种情景,你能忍受得了吗?
开始她认为是巧合,后来日子长了偶然变成了必然,她不由得惶惶不安起来。她文化不高,世面也见得少,但知道这个世界不太平,稀奇古怪的事多,骗子也多,保不准身后这个是劫财骗色的主也说不准……这样一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会那么倒霉?
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从小父母早亡到了十八岁那年,与她相依为命的亲妹妹突然又在一天晚上失了踪。她决定上城来改变命运,进了一家国营棉纺织厂,找了一位老实巴结的机修工结婚生子,眼看小俩口的日子过得火红……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她四十岁的那年,丈夫工伤身亡,由她一人拉扯孩子长大。守寡十多年,个中的甜酸苦辣只有自己知道。因此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一件意外的小事都会触动她敏感的神经。
这个男人跟她干吗?莫非不会是谋财或劫色?谋财恐怕不太可能,她一月仅三千多元退休金,谁会从她干瘪瘪的钱囊打主意……劫色,更显得可笑,一个穷寡妇谁能相中她?但话得说回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有几个疯魔老头称她是"夜来香",夕阳西照,楚楚动人呢。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牢记着这句古训,平日与男人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尤其对身后的这条尾巴,开始使出女人们常用的"杀手锏",瞪眼,吐沫,用肘子撞……其潜台词是,你滚开吧,別跟我啦!可这个男人就象一头哈巴狗,视耳不见,充耳不闻,依然尾随身后,不离不弃。
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发作了。那是一个六月的上午,天气闷热。她在菜场门口一个摊主前买茄子。刚弯下腰将手伸进去,他也将手伸进筐内,并且一只脚踩在她的脚后跟上,痛得她发出哎哟的呻吟声。
你人有毛病呀,眼睛不生地方!
真的对不起大姐,我无意踩痛你了……
如果你觉得对不起,以后就別跟我啦!
她说着将袋子一甩,里面的一杯的豆汁飞溅开来,喷了他一身……还末等她说声对不起,这个男人就讪讪地跑开了。旁人还当是老二口吵架,叽叽咕咕说,这个女人凶得像泼妇一样,一点不给男人的面子。
沈家阿姨也觉得刚才的举止有点失态,但转念一想活该……说也蹊跷,自从冲突后,这个男人突然蒸发了,一连几天这条尾巴好像被刀割去了。她开始尝到胜利的滋味,但隐约内心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她想起几天前他被泼了一身狼狈的样子,不觉暗自发笑了。
正在这么想着,这个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生得高大斯文,戴着一副金丝眼鏡,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大姐,你不用再担心我会跟着你,因为我已经滿师了。
说着,他用手指点自己的一袋食品和蔬菜,笑着说,师傅,我买得够可以的呗。
她被他说得糊塗起来。什么师傅不师傳的,你说得我不明白………
他进一步解释说,我是一个独子,打从出生到娶媳妇,从来没到菜场去过。结婚以后,也是老婆买菜烧菜……现在她生病了,我想该是我服待她的时候,可我从未上过菜场买过小菜呀,于是我想出了这条计策……
原来如此,沈家阿姨听了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
可大姐,我学会了买菜,但烧菜不会,你可得教教我!
烧菜比买菜容易得多,你那么聪明,弄一夲菜谱自家看看烧烧,说不定几个月下来,我要拜你为师啦…
一句话说得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时铃声响了,他掏出手机听了起来。然而不听则已,一听他脸色灰白,双目呆涩,手机差不多从手里滑了下来。
你怎么啦?
刚才医院里打来电话,我老婆确诊为癌症晚期……说着,他摘下眼镜,拭了一下泪珠,咀嚅着说,她要是去了,我活着没意思……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男人才好,目送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一种同病相怜之情油然而生。她想这个男人,没有子女够可怜的,如果爱妻离他而去,他一定会丧魂失魄,悲痛欲绝的。想想自己当年丧夫之痛,泪水不觉涌上了眼眶。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过了立冬,北风飒飒,一天冷比一天。她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有与他见面了。看来他照顾妻子一定很忙罢,或许……一天,就在去菜场的一条小桥上,她突然遇见他。
他也识出她来,仃住了脚步。只见他穿着一件旧的皮茹克,下身一条略显雍肿的黄裤子,那双皮鞋还是新的但沾滿了尘灰。他的脸孔疲倦而又憔悴,惟有一双眼晴还闪烁着亲近快乐的目光。
快大半年没看到你了,老婆身体还好吗?
还好。这些日子里,我一直陪她到上海,北京等地找大夫治疗,病情稳定下来。现在回家胃口也有了……
她想吃什么菜?
她最喜欢吃宁式鳝鱼糊,说小时母亲经常烧给她吃,一直念念不忘……
宁式鳝鱼糊……一听到这个熟悉菜味,就像一个诱人的香味,勾起了沈家阿姨尘封的溫馨的记忆,她想起了家乡,想起了童年,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失散的亲妹子。想起了青砖砌成的老灶台,随着旺旺的炉火,一阵刷地声音,在喷着香雾弥漫中,一双开裂的双手捧着鳝鱼糊端到了矮桌上,二个死r头快来吃呀,我放了麻油……母亲笑眯眯地大声招呼道,她和妹妹搶着跑进了柴草铺滿的厨房……
这个菜我会烧的。你告诉我家里的地址,明天我烧好送来……
她真诚地说道。
次日中午,他刚给妻子擦好身子,就听到轻轻的叩门声。他拉开门,只见沈家阿姨端着一只饭盒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额上的一绺头发湿乎乎的,原来外面飘起了羽毛的雪花。
你的夫人呢,快趁热吃!
她打开盖子,一股麻花的香味弥漫屋子。
好香啊!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是谁来了?
俞娟,大姐来看你了……
沈家阿姨听着惊愕地怔住了,俞娟,她唸叨着这个名字,嘴唇翕动起来。
这时屋里的女人走了出来,眼光相视了好久,俩人终于发出惊喜的百感交集的声音。
妹子,真的是你呀!
姐姐,我想你好苦啊……
看到久別重逢的姐妹俩相拥而泣……
他摘下眼镜,试揩了一下泪珠,蓦然觉得屋子好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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