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子:
您好!
或许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来信,在您看来想必一定有些惊讶吧,这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多少有些打扰冒犯,请您务必体谅。给您写这封信,是丈夫临终前的遗愿,作为妻子的我总想善始善终完成他最后的嘱托,这点请您务必理解。
忘了介绍—我表达能力不是很好,常常丢三落四、东倒西歪,为此我们没少吵过—我是藤井的妻子,刚才也说了。我叫池田纪瑞(也可以叫我纪子),跟丈夫同属一个出版公司,他在大阪的总部,我在神户下设的印刷厂,偶然一次公司聚会认识的。那时候毕竟年轻,他很幽默,总爱开一点轻松的玩笑,那一晚的相处很愉快,临走时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后来他时不时打来一通电话,说着一些油嘴滑舌的暧昧话。总的来说,和他在一起很轻松,后来双方都觉得适合,就开始正式交往,至于其中细节问题,我已经记不清了,对您来说恐怕也无关紧要。或许是缘分命运的某种作用力所为,就是说,最后与他结婚的人竟然是我,而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爱的人是你。直到今天我还是搞不明白,好像做了一场梦似的,时不时这样想。
还是回到正题吧,我们是五年前结的婚,去年三月初公司组织体检,我一切正常,但丈夫的检查情况不太好,想必您或多或少也知道了,是直肠癌。他还可以接受,我的心情委实一落千丈。然后就是一系列的手术,化疗,在医院整整折腾了一年,不幸的是:他最后还是走了。作为妻子的我,当时足不出户,精神有些失常,人也瘦了一大圈,毕竟那是我的丈夫,不管他和我结婚,是出于感情,还是单单想找一个结婚的伴侣或者不妨说是你的替代品也罢,可打心底我是爱他的,对于这点,我没办法欺骗自己。
丈夫临终前,曾迷迷糊糊嘱托过我,给您写一份信。至于信的内容,他没有说,只是流着泪,轻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老实说,让自己的妻子在自己临终前给自己念念不忘的情人写一份信,同样作为女人,这对于我是何等的残忍?然而我矛盾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他,因为我知道您对于他的意义。其实我能感觉到我在他生命里的份量,尽管我付出了一切努力,可是相比于您,一切都是付诸东流。我有想过放弃—那是结婚以后才发现的—可是既然选择了,我就没有轻易放弃的理由。
关于您和藤井之间的故事,我或多或少也是知道的。结婚前,有一次晚上我和藤井吃饭,我试探性地问他“在我之前,藤井君也是有恋人的吧?”藤井默默点了一下头。“是什么缘故分开呢?”我追问道“我只是想了解你,或许有些冒犯。但请….”藤井放下筷子,沉默了很久说“是个名叫洋子的女孩,大学认识的,我们很相爱,后来…….”他摇了一下头,苦笑着说“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抱歉。”然后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安抚道“和你在一起很舒服。纪子。”“我也是。”我看着他暗淡的眼神回应道。
是的,丈夫和我结婚,无疑是最合适的,我们脾气相投、他为人踏实上进,我总是把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条,在旁人看来我们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很幸福,可事实上总有一层无法言喻的类似薄膜一样的坚硬的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好几次试图打破它,每次触碰,丈夫便会以“安稳的过日子不好吗?何必计较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为由敷衍过去。于是这根尖锐的刺,被我默默藏在心里,再也不敢触碰。
丈夫走后,就我们之间的问题,我想了很久,我终于知道,他也很辛苦—那根刺不仅刺伤了我,连他自己恐怕也忍受着折磨。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想我得直面自己,直面失去他的现实,更要直面您。
我们好像未曾谋面吧,这五年里,或许您已经结了婚,并且有了幸福的家庭、体贴的丈夫和一个可爱的孩子。对于这封信带给您和您家人的麻烦,我在此深深表示歉意。但还是希望您能够读完我的肺腑之言:我代表丈夫藤井向您转达他最后的遗言“对不起”,或许这句愧疚里还有着深深地情义,我想。
最后,祝您家庭幸福,一切顺遂!
纪子
2009年4月26日
纪子:
您好!
您的来信收到了。我考虑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给您回信。老实说,您的来信并不算打扰,自从和藤井君分开以后,现在我还是一个人生活。关于藤井君去世的消息我听说了,这对于您和我,都是一个打击,希望您保重身体,一定要坚强起来。
原谅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我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一个身份面对他,面对您。他既然选择了您,您也许就是最适合他的人,前前后后一切事务由您一人操办,实在是费心了。
您在信中说到您的婚姻,我觉得一直默默潜藏在您心底的那根刺,或多或少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吧,虽然我和藤井君五年前就分开了,从此再没有联系,但还是不可避免的伤害到了你,为此我感到深深地抱歉。
您一定好奇过去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藤井君难以开口。既然您点燃往事的火柴,我就委实相告了,虽然并不是什么昏昏烈烈的感情。
在您之前,我和藤井君都在早稻田大学上学,但不是一个专业,也没有共同的朋友,也就是说,生活本来没有任何的交集圈,只是有一次在餐厅遇见——很偶然或者称为一种宿命的必然也未可知——他坐在我对面边吃饭边看手中的书,无意间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轻轻夹了一块鳗鱼放进我碗里。真是莫名其妙。我抬头瞅了一眼,他在对我笑。很奇怪,当时我突然生出一种既视感,就好像在哪见过他,尤其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深秋湖水一般清澈透亮的眼睛时,我被他完全吸引住了,百分之百。我说“我们在哪见过吗?”他笑着开玩笑“是上辈子吧!”就这么着,我们好像找到自身残缺的一部分似的,没有鲜花,没有过程,甚至没有一句表露心意的话,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或许这就是爱吧,毫无预兆地降临了,就像上帝从空中抛了一块石头,不偏不倚落在我的掌心。
可惜这童话故事般的爱情并没有让幸运的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下去,否则,就不会发生现在的局面了。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他的结束连接了你我的开始,让本该结束的一切像滚雪球似的,永远没有尽头。
藤井君爱我这点实在不假,但他成为不了一个好的恋人,我们之间就像水火一样难以相容。我一直以为真心爱你的人就是最合适的人,可事实上并不如此。藤井君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束手束脚的样子,就是因为太在乎,他连每一句话都要考虑好久,我们之间就像双手捧着瓷器一般爱惜着彼此,但我们感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压抑和束缚。每次约会看电影,藤井君总会说“还是请洋子小姐选择吧!”我说“每次都迁就我,藤井君难道没有爱看的电影吗?”“我怎么样都可以,都可以的。”为此我们犹豫不定,然后相互猜测着对方的心思,又迁就着对方的选择,可结果是,我们都很疲惫,都为彼此迷失了原本的自己。爱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也本不该是这样的。我们也想像其他情侣一样,尽情大笑、肆无忌惮的、能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展现给对方或者被对方所容纳,但是我们之间做不到,甚至连架都没有吵过。得到这份爱也许是幸运的,但这份爱并没有带给我们幸福。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他说“藤井君,去找一个合适的人吧!爱你很辛苦。我不想再爱了。”对于这句话我也是考虑好久才下定决心说出,作为一个女人,其实最痛苦的是我,或许只有您可以理解。藤井君低着头,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他的背影。从此我们就断了联系。在这一点上,我们都很默契的没有任何纠葛:很沉默的在一起,又很沉默的分开。原来上帝手中的石头并不属于我,也许对于我们来讲,分开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很抱歉罗里吧嗦这么多,但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如今一切都过去了,虽然我们共同失去了一个爱人,但或多或少也是一种解脱,某种程度上来讲。往下的时间很长,足够我们慢慢消化、磨损、重新振作,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如果您方便的话,想跟您见面。很想亲自对您说一声“对不起。”也许,也许我们能够成为朋友,一起陪伴着藤井君,期待您的回信!
祝您一切都好!
洋子
2009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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