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看红楼梦,本能地知道宝黛情是作者正面肯定和歌颂的,但其实不明白这感情好在哪儿,更不明白历次好好吵吵中宝黛各自的逻辑。近年来理解了这其中的逻辑,才算看懂这些吵架的桥段。

  书里第一次细说宝黛吵架,是林黛玉听说贾宝玉去找薛宝钗玩儿了,很不高兴。这时宝钗又跑来,当着黛玉的面把宝玉拉走去玩,黛玉气得掉眼泪。然后宝玉回来哄她。

  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林黛玉说:“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

  宝玉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林黛玉的回复是,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

  过去不明白林黛玉的逻辑。你不就是因为宝玉跟宝钗玩生气的么?你明明就是要宝玉跟自己亲近、别跟宝钗亲近嘛,怎么还不承认?

  后来懂了。林黛玉的意思,的确不是让宝玉疏远宝钗,她确实为的是她的心。

  二、

  要理解这一点,需要从整体上把握宝黛钗关系脉络。第32回之前,宝黛经常大吵,黛钗也经常龃龉。第32回之后,宝黛不再大吵,黛钗关系也全面改善。再后来宝黛两情相悦,你怜我爱,黛钗则“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成为好闺蜜。

  第32回是转折点。这一回的名字叫“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那天,先是林黛玉在窗外听到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

  然后,她又在路上遇到宝玉了,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现在我看这一段,虽不像当事者林黛玉那样“如同轰雷掣电”,但也是十二分的温暖和感动。“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这一句话是多么体贴!说出了黛玉毕生关切和多年心病,懂得黛玉对自己的心,心疼黛玉为自己所受的种种煎熬,也理解黛玉一切不合常理行为之原因。

  如果说前面”林妹妹从来说过这混帐话不曾?“,使黛玉证实了自己在宝玉心中的独特地位,那么后面“你放心”三个字,则是宝玉对黛玉的当面表白和郑重承诺。这样体贴和带有责任感的承诺,比海枯石烂心之类的盟誓更让我感动。

  三、

  第32回带来的转折说明,黛玉想要的,是确认自己在宝玉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是宝玉郑重的表态,而不是宝玉多陪谁玩、少陪谁玩的问题,也不是疏远宝钗。那回以后,黛玉放心了,不再总是试探,不再总与宝玉吵闹哭,对宝钗说话也不再“半含酸”了。后来贾母喜欢宝琴胜过喜欢她,她也丝毫不以为意。这就是爱情带给一个女子的自信和安全感,甚至一度消除了她寄人篱下的敏感自卑。

  就是因为放心了,她整个人都变了很多。你说她不通晓人情世故么?那是在宝玉说“你放心”之前。那时周瑞家的送宫花给她,她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而宝玉说“你放心”之后呢?宝钗派婆子雨夜给她送东西,她对婆子言语无状虽然极不快,但仍一笑置之,还拿给婆子几十文钱,说了“这样天,耽误妈妈发财送来,这些钱,妈妈拿去买酒,搪搪寒气”这样得体的场面话。她屡屡精神头十足地参与甚至组织诗社,在各种集体活动中表现得很合作,还说过好几次“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这样生命力勃发的话。

  有句话叫“听其言,观其行”,可是很多时候,女人只要男人的一句话,便能从此心安。男人们,特别是好男人们会觉得奇怪,行胜于言啊,看我的行动你还不知道么?有些话一定要说出来么?哦,是的,要的。当一个女人相信一个男人的时候,他说什么就很重要,就是要他的一句话,这一句话便能安她的心,便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话说回来,黛玉之前的不放心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宝玉确曾一度对众女一视同仁的博爱,直到龄官让他明白了“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罢了”,他才开始想“不知道将来洒泪葬我的是谁”。

  作为男人,宝玉做这样的思考很有必要,这样的思路也很正确。你活着的时候,以最美好的笑容出现在你面前的人,未必是真心爱你。你死了以后,用最悲伤的眼泪送你的人,一定是真心爱你。宝玉想明白了黛玉才是那个洒泪葬他的人,于是郑重地对黛玉做出“你放心”的承诺。

  我觉得这三个字,是红楼里最温暖的承诺,最体贴的誓言。虽然最后没做到,但那是命运的安排,不能全怪宝玉。

  五、

  曹公对薛宝钗的感情是有点复杂的,既有欣赏,又有细思极恐和敬而远之;而对林黛玉的感情,看得出是喜欢、同情,而不是厌恶。如果不是对面黛玉饱含感情,他很难为她设计出葬花、还泪这样独一无二、美丽浪漫的神来之笔情节。

  我们说,不切实际的年轻人才有可能喜欢黛玉,但凡有点年纪、成熟点的男人,肯定都喜欢宝钗。可是曹公写书时四十了吧,却充满对林黛玉真心实意的喜爱。他到底喜爱林黛玉的什么呢?

  《笑傲江湖》里除了令狐冲和仪琳,人人都是政治人物。《红楼梦》里除了林黛玉和贾宝玉,人人都是政治人物。曹公一定是看多了贾母,王夫人,宝钗,凤姐这样的聪明人,才会最喜欢林黛玉这样投入而毫无功利心的爱法,才会喜欢林黛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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