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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前,路霞问刘武:“你妈掉过五个孩子,你知道吗?”

“什么?不知道。”

“你妈好狠心,五个孩子啊,她讲起来好像在说掉了五颗大白菜。”

“哎,那个年代,不都这样。”

“那五个也太多了点。你爸也真够狠的,怎么能让你妈怀那么多次,为什么不做好避孕措施,明明知道不能生。”

“那个年代,避孕套哪有那么普及。”

“就算这样,那也太狠心了,真够狠的。难怪你妈对你爸总是恶言恶语,让自己流产那么多次,哪个女人不恨?”

“你别乱说。”刘武很难再对妻子有耐心。

路霞心头却涌起莫名的畅快,接着分析:“我也理解你爸会让她怀孕那么多次,在你妈面前,找不到男人样,这是报复啊。”

“闭嘴!”刘武喊了一嗓子,声音异常洪亮,门很快被敲了几下,母亲的声音:“武武,你们干嘛呢?不能跟霞霞吵架啊,孕妇情绪稳定很重要的。”

路霞对婆婆此刻对自己的偏袒一点都不感激,心想既然知道我情绪稳定很重要,为什么白天要给我讲那么多晦气的故事。

稍后,路霞觉得还不过瘾,又补一句:“你本来可以有兄弟姐妹的,如今只剩你一个。活该。”

刘武听了这句话浑身不舒服,很想再喊一声闭嘴,但他什么都没说,闷头睡了下去。

很快,他打起了呼噜,留下路霞一个人哀伤。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在深夜中又清晰起来,不停地动,不停地动,将她的思绪拉向消极的未来。

天啊,后半生的日子该怎么过啊,70多平米的房子,一家五口挤在一起,孩子出生后也轮不到我来做妈。我被她控制了,以后我的孩子也要被她控制。刘武是靠不上了,婚姻果然是坟墓啊,未来都没好日子了,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

时间缓缓流逝,虽然失眠的夜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但她还是熬过了几个小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疲惫的她更加抑郁,旁边刘武呼噜声此起彼伏。她“啪”地冲刘武的胸口猛拍了一下:“你能不能不打呼噜? ”

刘武被拍醒,冷漠地看了路霞一眼,然后扭身接着睡,没几分钟,他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他生气了,他开始讨厌我了,完了,这个家我真正孤立无援了。那个可恶的女人,那五个孩子怎么可能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如今这么在意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为什么?偿还,她在偿还!路霞忍不住又拍醒刘武:“我好害怕,我觉得咱们的孩子要成为你妈那五个孩子的替身,咱们的孩子会被她死死控制住,才能填补那五个孩子留下的黑洞啊。”

刘武迷糊中醒来,听路霞又提那五个孩子,没好气地说:“你想太多了,我说了,那个年代都这样,你不信去问问你妈,肯定也流过产。”

路霞掉进恐慌的深井,瞪着眼看对着空气说:“她欠的债,要我来还。”

“欠什么债了?你不要这样说她。”

“这孩子是替她生的,以后要受她控制。你又这样的态度,我不敢生了。”路霞只能威胁他。

“不生就不生!”刘武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厌倦了身边的女人每天抱怨自己母亲,还拿五次流产做文章诋毁他一家三口。

路霞张大嘴看着背过身的丈夫,身体僵硬起来。

不多久,刘武又陷入沉睡中。路霞慢慢坐起身,在深夜里,无声地痛哭起来。未来的绝望让她掉入深渊,她大口喘着气,眼泪像两串丰盈的瀑布,永远流不尽。

越哭越惨烈,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爆裂,她又尽量压制自己,她不想任何人听到自己,包括刘武。向外的爆裂与向内的克制相互发力,使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胸口猛烈地起伏,腹部不停地抽搐,她忽然开始岔气,紊乱中不会呼吸了,她把嘴巴张得很大很大,大口用力去喘气,但无济于事,她吸不进氧气,她有强烈的窒息感,但她还是哭。

恍惚间,她的灵魂仿佛出窍了,从高处安静地看着自己身体的颤抖、起伏、抽搐、大口喘气……像旁观者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体突然回了意识,突然警觉,宝宝,宝宝。宝宝需要呼吸。

她停止了无声的挣扎,缓缓平躺下来,把双手放在腹部,这时她才感觉自己哭得太辛苦了,疲惫到衰竭,身体像空了一样轻飘飘的,又像石雕一样重重的。她试图动动手,动动脚,手和脚都毫无反应,她像个只剩下意识的植物人。

有一种死掉了的感觉,就这样死了也好。太累了,睡死过去吧。

她真的睡着了,一觉到天亮,她很久没睡这么好了。

第二天路霞翻出久未用的胎心仪,心想,宝宝马上就六个月了,怎么还不踢啊,再测测胎心吧。结果她总也涂不好耦合剂,总操作不好那个难用的小仪器,总找不准位置,所以没测不出胎心。她扔掉那个仪器,心想什么破玩意,家里条件不好,买个胎心仪也是不稳定的。

接下来几天,在她短暂的睡眠中,她总做相似的噩梦,梦到场面非常宏大且惨烈的洪水爆发,骇浪高耸入云,又重重拍打下来,大鱼被狠狠地摔到地面。梦虽然惨烈,但她想,梦到水和鱼总归是好的吧,不是财么。

她习惯洗完澡,在洗手间镜子前裸身侧面照照自己的肚子,发现肚子竟不如以前那样尖尖向前那么顶了,她只是想,医生总说我体重超标,肚子也比正常月份大很多,肚子慢点大反而是好的。

她的身体更加水肿,两条腿尤其肿得厉害,袜子把脚踝勒出很深很深的印。伴随水肿,她浑身搔痒。

在她又一次梦到洪水爆发后,突然地,她有一种异样的惊恐,第二天一早她便到了社区产检医院,她坚持没让陈青跟着。

医生测不出胎心,让她去照个B超。

照B超的女医生很年轻,对路霞频繁紧张地发问没有不耐烦,照到足够清楚足够确定后,她看看旁边躺着的孕妇,面部憔悴,身体发福,浑身肿胀,该受的罪都受了。

“医生,怎么样?怎么会测不出胎心了呢?”

“胎心停了,感觉应该停了好几天了,应该一周了吧,孩子已经变形了。”女医生语气异常平静。

路霞头炸裂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就懵了,眼泪都掉不出来。

这次B超单上,孩子是正脸,异常清晰,显然不是一个正常胎儿的脸,两个很大的骷髅眼洞下面是一个更大的黑洞,那是张得很大的嘴巴,三个洞组成非常惊恐的表情。分明是最常见的骷髅的脸,幽灵的脸。

路霞不敢再看这张B超单,这与上次B超单上的胎儿反差太大。上次看到胎儿的侧脸,她一下子就哭了,饱满的小额头,微微上翘的鼻头,嘴角上扬,完美的下巴线条,多漂亮的一张侧脸,灵动秀气。孩子比她和刘武加起来都漂亮,看上去那么平和宁静,充满了智慧。是的,一眼就感觉是很有智慧的灵魂,比智慧老人还有智慧。

她久久地看着那张美好的小侧脸,心想,他/她还是个胎儿,怎么看上去这么有智慧?这是来自哪里的智慧?难道孩子原本就拥有最高的智慧,只是出生后才故意遗忘掉过往的积累,从头生长起来,好衬托父母的智慧么?

智慧秀气灵动的脸,突然就变成了骷髅脸,路霞不可能接受,绝不可能。

这一周的时间,她知道发生了很多事,每一件事都可以让她去怀疑孩子出事了,但她都没有怀疑。

有时候人们假装不知道,假装得足够真切,就变成真的不知道了,但真相总还是有露面的一天。

她像个人偶一样在医院走廊椅子上呆坐着,很久很久。还在走廊的身体像是被迁移到了一个寂静的空间,那个空间只有她自己。

手机响起,响了很久,总算把她从另一个空间拉了回来,是刘武打来的。

“老婆,我刚发了工资,中午我带你吃好吃的,出来透透气。”

“你说不生就不生,很灵验,孩子死了。”路霞一字一句地说,有些咬牙切齿。

刘武听后心也碎了,他故作平和在电话里拼命安慰路霞,挂断电话后,他蹲下来,拍打着自己的头哭了起来。几分钟后,他平复了情绪,去医院接路霞。

两个人刚进家门,陈青开门就问:“产检怎么样啊?有没有问医生宝宝为什么还不踢肚子啊?”

“宝宝死了。”路霞漠然地说,眼神里有些讥讽和高傲。

“什么?怎么会呢?”陈青和刘志远几乎异口同声。

她拿出B超递给他们,直接走回卧室,刘武也跟了进去。

刘志远不停问怎么会这样呢,陈青在厨房噼里啪啦发出各种声响,嘴里念叨着:“我就说,要小心要小心!”

刘志远唉声叹气,陈青突然对他大骂:“你能不能闭嘴?你平时什么都不管,现在唉声叹气有什么用?”

“我能管什么啊?”

“管的地方多了,家里大事小事都靠我,要你有什么用!”陈青气不过,拿起一只碗狠狠摔在地上。

路霞听到婆婆的叫喊,总觉得她是在借此表达对不争气儿媳妇的不满。路霞非常大声地哭起来,嘴里念叨着:“宝宝,宝宝,妈妈对不起你。”

陈青和刘志远听着儿媳妇悲鸣般的哭喊,便停止了争吵,陈青小声说一句:“也不能怪她。”

刘志远接了一句:“本来就不怪她。”

要等一周多的时间才能去医院做引产手术,那时候才有床位。

这一周多的时间,路霞细细感受着肚子里的孩子。

有时候,她觉得一切没有变化,她的肚子还是鼓的,孩子还在她子宫里好好地活着,与她的血肉连接在一起。

有时候,她分明感觉子宫里包裹着一个正在烂掉的尸体,这个尸体会让她一起烂掉,她恐慌,恨不得早点把尸体摘走。

又有时候,孩子还在她肚子里这件事,让她感到有些欣慰。每逢有这样的感受,她总会细细体会。宝宝都死一个星期了,但她下体一滴血都没有流。如果不是因为产检,她是不会知道宝宝已经死了,如果不知道,宝宝就会长久地待在自己身体里,他/她根本就不想离开妈妈。这么有智慧的孩子,还这么不舍得离开我这个愚蠢的妈妈。

如今,孩子不再属于陈青,完完全全地属于她。一切安静下来,像墓地一样安静。

墓地是可以长眠的地方,子宫大概是逝去的胎儿最好的墓地吧。

可是那些可怜的孩子,并不能在墓地安然睡下去,被药物逼着掉出来,或者要在冰冷的手术室被钳出去,有时候身体会被剪得四分五裂,甚至被吸碎……碎裂的胎儿出来后,没有机会看妈妈一眼,就被丢进手术台下面大大黑黑的垃圾桶,里面全是碎尸与污秽。

路霞又想到了陈青,五个孩子,尤其是后面四个被人工流产拿走的孩子,是活活地被钳死,活活地被四分五裂。陈青的子宫不是孕育生命的地方,不是墓地,不是停尸房,那分明是新生命的行刑场。子宫是最温暖的地方,呵呵,对于陈青来说,是最温暖的行刑场吧。四个孩子,在那里被暴虐地处死,她居然还笑,最伟大的女人母亲,笑着讲行刑故事。哼,母亲能孕育孩子,也能杀死孩子,理所当然地杀死。

失去孩子的路霞,更加厌恶陈青了。好在令人生厌的婆婆总算不抢着给自己洗内裤,不盯着她喝水吃饭了,否则她可能真的要发作了。

刘武看着游魂一样的路霞,心里很难受。他试图安慰她,她毫不领情,她的身体变成了停尸房,充满了冷气,她恨刘武,恨陈青,当然,最恨的是她自己。她越来越确定,孩子就是那天晚上被自己哭死的,她都窒息了,孩子怎么会不窒息?她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而且,她与陈青有了相似之处,她也变成了害死自己孩子的母亲。她更想捅死自己了,先捅死她,再捅死自己。

但即使她想捅人,她还是没有勇气承认真相,陈青多次问她宝宝为什么会突然胎停育了呢?她只是摇头说不知道。

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有什么样的借口,她都是杀人凶手,这就是真相。她把真相告诉了刘武,刘武不相信,说她胡思乱想,说孩子怎么可能会被哭死。

是啊,也许孩子不是被哭死的,他/她太有智慧了,他/她知道妈妈没有勇气迎接他/她的到来。孩子是那么地爱妈妈,还没亲眼见过阳光,就已经学会了为妈妈付出所有,包括生命。

母亲能让孩子为她好好地活着,也可以让孩子为了她去死,母亲就是这么的至高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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