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已经醒了很久,却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太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我的脸上,明亮地让人睁不开眼。

我慢慢地扯过被子覆住脸,遮住阳光,继续睡。

起床干什么呢?我要睡到肚子饿得咕咕叫,爬起来,随便吃点果子,吃完照例哭上一会,哭得累了,倒头再睡,我打算就这样过完一天。

这样颓废的日子,我也记不清已经过了多久,反正也没人管。

反正,管我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记得那天是初一。

那一天跟平常也没有区别,只是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

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阳光透过树林洒在竹笋上的样子,爬树摘果子时手不小心被扎伤的刺痛感,还有花瓣掉落到溪水里漂漂荡荡的情形,这些画面明晃晃地印在心里,像阳光一样让人睁不开眼。

“小柔儿,山里冷,多穿件衣衫。”

“小柔儿,中午我做红烧鱼给你吃,早点回来。”

“小柔儿,别老是蹦蹦跳跳,多看脚下,山里蛇多。”

我还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说过的话,跟平常一样,又细心又啰嗦,像是父亲在嘱咐没长大的女儿。

我也悲伤地记得,那天回家之后,没有红烧鱼等着我,只是灶上有条剖了的死鱼,地上有一滩血迹。

我惊慌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是呆呆地坐着等他回来,不吃也不喝。

日升又日落,也不知过了多久,又饿又渴加上伤心,我累得昏了过去。

一觉醒来时已是明月当空,我又发疯似的光脚跑了出去,满山遍野地喊他的名字:“杞良~~杞良~~杞良~~”

我声音凄厉,脸色惨白,活像一个四处游荡的女鬼。

“小柔儿,来,把眼泪和鼻涕都蹭到我身上。”

“小柔儿,来,喝了这碗汤药,病就会好的。”

平日里随口说的话,回忆起来句句都是情话,甜蜜的要命,又像铁锤,一锤又一锤地砸在我的心上,快要了我的命。

他去了哪里?

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回来吗?

这些天来,睡觉时,吃饭时,痛哭时,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这些问题,却始终没有答案。

02

“瞧你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要赖多久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床前响起。

“跟你有关系么?”我板着脸,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这世上有一种人,总是没心没肺,成天嘻嘻哈哈,不知伤心为何物,人在伤心的时候最烦见到他们。

我的二妹温若就是这样的人,正满脸笑容地站在我床前,她又想在我心里撒下一把什么样的盐?

“想不想知道你家枸杞去了哪里?”

“给人取外号很有趣吗!”

温若尴尬一笑,我的眼神冷得像冰。

“说正事,我打听到了,杞良是被官兵给抓走了。昨天我跟着隔壁大婶去城里赶集,这次的集市特别好哎,你知道吗?来了不少...”

“说重点!”我激动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有开茶肆的人说,看见一个多月以前,有人押着四处抓来的劳役,一路用镣铐押着,往北边去了,说是让去修长城。里面有一个人看穿着模样,像是杞良。那人还说...”

“那人说什么?”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我心头火起,不自觉又加重了力道。

“你,你弄疼我了。”温若挣开我的手,气呼呼地说:“他还说,被弄去修长城的人,这辈子是回不来啦,多半都会死在那!”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想表达什么,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像是幽暗阴冷的地窖里突然亮起了无数盏明灯,又像是一个濒死的沙漠旅人突然找到了水源和食物。

我眼角含泪又带笑,喃喃地说:“他被抓走了,他活着,他去了北边...”

“温柔,你可别傻,这儿离长城远着呢,外面乱糟糟的,你连做饭都不会,也不会骑马,还想出远门?”温若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语气也变得像长辈。

我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很久,叹着气走了。

明知是傻事,还要坚持去做的人,未必都是傻子,也可能是天下有情人。

03

我把头发染成灰白色,又在脸上和手上敷满了炭粉,扮成了一个拾荒的老头,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离了家往北方去。

这个世界太大了,跟杞良描述的,跟我想象中的,都不大一样。

有的地方很繁华,满城翠楼春酒,少年鲜衣怒马,官人玉车金鞭。

有的地方打完了仗,处处是烧焦了的泥土和残骸,连一根草也不剩。

有的人,看见我潦倒的样子,善意又怜悯地给我一些食物和铜币。

有的人,马车压断了我的小腿,还要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我的头上。

身上带的钱很快就花完了。

我又装扮成一个男子,面容黝黑,身形瘦弱,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一路做工挣钱,一路继续往北。

我给酒楼的厨子打过杂,也当过杂戏班的道具小厮,在马厩里伺候过各种好马,也做过兵器铺里拉风箱的学徒。

我学会了做菜,学会了骑马,能单脚站在一根悬空的绳索上,还能扛起长枪和大刀,我甚至攒够了路费,还雇下一辆马车。

我再也不是什么也不会,事事让杞良操心的小柔儿了。

我还改了名字,一个听上去像男人的名字,叫孟姜。

“小柔儿,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去北方看看。书上说,北方辽阔大气,跟南方水乡很不一样。”

我还记得,杞良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拿着书,看着窗外的夜空星辰,一脸神往。

我现在到了北方,翻过了巍峨绵延的山脉,吹过了如刀割一样的朔风,看过了白雪苍茫的大地平原,见识了这北方的辽阔大气,觉得还是家里好。

我见过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也学会了很多本领,可是一点也不快乐,只觉得孤单。

杞良,如果你在,就好了。

我要找到你,跟你一起逃回南方去,回到我们自己的家。

04

我花了三年又三天,才来到长城脚下,没见到杞良,他的同伴告诉我他半年前就死了。

“你回去罢,他早就被砌进烽火台下的砖墙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咬牙切齿地说。

我虽学了很多本领,也会讲狠话了,可毕竟是凡人,对着这坚固的石头长城,也是毫无办法的。

我坐在长城脚下,回想着这三年的辛酸艰难,心里竟有一丝痛快:历经这千难万苦,终于还是走到了这里,凭着几分思念,几分坚持,我一个弱女子,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傻事。

可是,做成了又如何呢?

长城是走到了,杞良却已死了。

“小柔儿,你的名字真好听,温柔,温柔,像你人一样温柔。”

“小柔儿,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恍惚之间,耳语厮磨犹如在昨天,烛影摇曳,杞良抱我在怀里,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

再也回不去了。

杞良不在了,我也不想再回去了。

这三年又三天,不论经历了什么事,我一次也没有哭过。

每次想哭的时候,我会对自己说,你要坚强,再坚强一些。

说完鼻子便不再发酸,心里也不再难受。

还以为我已经内心强大到刀枪不入了,原来只是因为,还有希望。

现在没了。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伤痛随着哭声一股脑儿爆发出来,凄凉悲怆,穿彻云霄,像熊熊的烈焰。

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衣衫上,衣衫湿透了,又流到砖墙上,像涛涛的江河。

这该死的世道,该死的皇帝,还我杞良的命来。

我哭了好久好久,想要把这一辈子的气血耗尽,还想要哭着穿越轮回宿命,去下一世和我的爱人相聚。

也许是上天听得动容了,掀起了地震来,一片又一片的城墙塌了,地底下埋的,砖瓦里砌的,墙缝里塞的,尸骸和白骨都曝露了出来,散落满地。

这哪里是人间,这分明是修罗场!

我奄奄一息之际,把自己也埋在了这残垣废墟之下。

“小柔儿,夜深了,早点睡。”

不能同生百年,但求同葬一地,亲爱的杞良,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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