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泽坐在案前,玩弄着掌中的玉石。不论当年的真相究竟是如何,他对于她总是亏欠的。这块玉是谁送她的,他一想便知。只是苏玖当初为何要救她?又为何事事都为她着想?凭他的经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免费的。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目的,才在这个世上存在着。她欠苏玖的,是一定要还的,就像他欠她的一样。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偿还着,比如找江湖杀手除掉当年的同谋;只是没想到,竟会遇到她。苏玖想救她,不仅是过去,现在,还有将来。两箱古玩玉器固然算不了什么,可若是换了他,他才不会为了一枚可以舍弃的棋子冒着自己被卷入的风险。

他看到这块玉的时候,内心固然有些震动。至于后来夺下玉石,则是一时起意。毕竟,握着这块玉,就是握着那个老谋深算的苏玖最大的把柄。这一难得的机会,怎可看着它白白流走呢?

他不禁捏紧了手中的玉石。这个局,不久就将由他来掌控了。

“南宫大人,陛下急召您进殿。”南宫令府上,传话的家仆急急忙忙地走进厅中。南宫令少有客会,不过是一个人在厅中清闲罢了。他皱了皱眉,头也不回地问道:“现在吗?”

“是。”

“陛下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看夏总管的样子,估计……”家仆抬眼悄悄瞥了一眼南宫令。

“嗯,我知道了,即刻就来。你这就去回话。”南宫令的心紧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

“哎。”家仆答应着出去了。南宫令回身进了内屋。

能有什么事呢?还能是什么事呢?不过是刑部丢了一个要犯这事儿,传到了皇帝老儿的耳朵里。皇上能怪他什么呢?最多是掩盖事实拒不上报罢了,他只消说是因为追捕得急,未曾得空回话便好了。我可是南宫大夫啊!我怕什么呢!

话是这么说,南宫令在更衣的时候,掌心还是微微渗出汗来。他踏入正殿的一霎,便瞧清了殿内的情况。这动静可不小,他想。但他的脚步依然稳健,就像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般。

“微臣参见陛下。”

寂静。令人生惧的寂静。皇帝并没有叫他起身,他便只能一直跪着。殿内寂静得能听见每一个人的心跳。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南宫令辨着方位,数着在场的人。

“朕听说,刑部近来案子有失,南宫爱卿,你可知道这件事?”皇帝终于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南宫令不敢抬头看他,但从他的语气中,他听到了诘责,听到了怀疑——这是与君共事的大忌。

“回陛下,微臣已经在全力追捕了,只是未曾得空书禀陛下,还望陛下恕臣之罪。”

“哦?”天子眼中微弱的火星,即刻就可能燃成暴怒的烈焰,“可是有人告诉朕说,人是你放走的?”

宛如一声惊雷劈下,南宫令的身躯明显颤抖了一下。陛下此话,不仅是对他的怀疑,还有对他管教下属无方的指责。陛下这是在告诉他,你的刑部并不可靠。殿中的人,大约也有他刑部的人吧。只是现在,他必须全力推卸——在天子对他的信任还未消耗殆尽之际。

“陛下,这定是虚妄之言。臣纵领刑部大权,也不敢公然犯法,做如此背理之事。陛下切莫听信了小人之言。”

“嗯?”天子歪着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又环顾四周,用较为和缓的语气问道:

“南宫爱卿,朕昔年赐予你的绶带,你可收好了?”

南宫令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个,慌忙低头察看那条御赐玉带——显然少了那一抹赭色。

“南宫大人是在找这个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南宫令循声望去,那个声音的手上正握着那抹丢失的赭色。可这个人,他却并不熟识。

“南宫令,案犯丢失当晚,你在哪里?”这是圣上的声音了。

“臣一直在家,只是二更时到部巡视一番。”

“这绶带是在丢失案犯的牢内发现的。莫非爱卿还去过那里?”天子接过那条绶带,细细观察了一番,“这可不像是不小心掉下的——”他将那条绶带掷到了南宫令面前,“是被割断的……”

“那么想必陛下还记得那把匕首了,”不知为何,南宫令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起来,“那微臣想请陛下看一看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圆润光洁的玉石,呈了上去。圣上饶有兴致地察看了起来。

“这是从那边掉落在现场的匕首尾部取下的。这样好的玉石,陛下可还记得是谁的么?”

圣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挥手叫来夏总管:

“去,宣苏玖进殿。”

南宫令松了一口气。幸好他随身带着那块玉。

“爱卿先平身吧,一会儿你们对峙便是。”

“谢陛下。”南宫令恭谨地站了起来。

距那个不祥的夜晚已过半月。苏玖锦袍玉冠,不失风度地踏进正殿。雍和宫的地面亮堂堂的,苏玖几乎能在那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待人知礼,平揖王侯是苏玖向来的规矩。灵溪隐士的气度,即使踏入朝堂也不会失去半分,贩夫走卒与至尊宝座上的天子,在他们看来,并无区别。

皇帝默默地盯着他,看他淡淡揖了一礼,心中十分不悦。

“苏卿赋闲已有数月,可还清闲?”

苏玖微微一笑:“承陛下吉言,苏某心中惬意。”

“看苏卿的样子,上月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多谢陛下关心,臣已康健了。”大约是瞧见了南宫令,苏玖忽然改了自称,补行一礼。

“朕上次赐你的玉器珠宝,你还满意?”

“臣已谢过陛下好意。这些玉器珠宝,臣已大都分给了各个大夫,唯留一些赏玩。”

“赏玩?可有找人雕成什么东西?”

苏玖眼珠轻转:“只挑了一块上种的制了柄匕首。”

皇帝的表情十分复杂。这个苏玖是傻子吗?他难道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当然不傻,可他为什么一直要往这个问题上靠呢?他和这件事真的有关系吗?

“那么苏卿就来认一认,是不是这块玉?”皇帝终于一挥手,派人将那块玉送到苏玖跟前。苏玖挽袖,拈起那块玉石,细细观察。

“是这一块,不知陛下是从何得来的?”他云淡风轻地说。

帝王独有的笑意浮上天子的唇边。他不再说了,把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南宫令。南宫令清了清嗓子,向前一步:

“苏郎中可知道我刑部最近出了点事?”

苏玖疑惑的目光投向南宫令:“尚书大人手下的事,苏某如何得知?”

“苏郎中想必还不知道,这块玉就是那案犯凶器上的饰物吧?还请苏郎中行个方便,告诉陛下那把匕首送给了谁,她现在在哪儿?”

南宫令这话,便是在威胁苏玖了。你不说,便是欺君罔上;说了,便是藏匿要犯。

苏玖眼波轻动,并不回答。刑部的一个小吏见风已吹到了尚书大人这边,便上前向陛下拜道:“陛下,那晚劫囚的黑衣人,身形瘦削,与尚书大人并不相像……”南宫令从鼻腔内哼了一声,那小吏犹豫着,接着说了下去,“反倒是……反倒是和这位郎中大人的身形有些相像……”

苏玖无奈地笑了笑:“好吧,既然大家都怀疑苏某是那个黑衣人,那么苏某就只好把实情告诉陛下了,”他一直盯着地面的眼睛扫过南宫令,又停在天子的面前,

“苏某确实与尚书大人的要犯罂罗姑娘私交甚密,也曾将那柄镶玉的匕首当作礼物赠送给她。但那只是因为罂罗姑娘善解人意,一个女子在外多有不便,苏某赠她此物防身罢了;至于她后来试图劫杀柳大人的事,苏某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更别提劫囚了。”他抬起头来,“陛下还有什么话要问的吗?”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殿外有人传话说,柳大人来了。

“他来做什么?”皇帝面带疑惑。

“说是尚书大人上次去柳大人府上时落了东西,听说尚书大人在这里,便送进来了。”夏总管回答道。

“什么东西?拿进来吧,叫他回去。”

不久,又一条赭红的绶带出现在了殿内。几乎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篆字,一样的刻印,甚至连刀割的痕迹都一模一样。

苏玖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出活剧。

皇帝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理了理思绪,继续发问:

“朕记得劫囚当天,苏卿刚受了伤,应该还在家将养吧?”

南宫令微微眯起了眼睛。苏玖从容应道:

“是。苏某这半月来都鲜出门。”

皇帝的目光又投向南宫令:“大夫的绶带现在也已找到了,且有人证在,大夫可以放心了。”

南宫令躬身答了一礼。他知道还有许多谜题没有解开,比如为什么会有两条绶带。陛下的心里当然也少不了这些疑惑,可今后这些问题,怕是只能留给自己了。

“既然苏郎中是清白的,想必不介意去我那里备个案吧?”南宫令转向苏玖。

“苏卿不妨随大夫去一趟,也好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皇帝向苏玖投来询问的目光。

“当然。”苏玖微微揖礼。

“那就都散了吧。朕也累了。”

殿中的各位尽数行礼散去。南宫令伸出一只手来,侧身让道:“苏郎中,请。”

苏玖答了一礼,转身向殿外走去。南宫令先是跟在他身后,不久便走到他前面。两人一起转进了一条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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