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之一 归途
爷爷卧床已经好几天了,娘几次打电话来,问几时能回家,我说女儿一放假我马上回家。今天女儿上午开了结束校会,发了成绩报告单,于是我与女儿就在下午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尽管天气预报说今天开始会降温,但初春的下午一点,还是温暖宜人的。放假几天了,每天关在家中,真有点“不知季节变换”的感觉。当与女儿拎着包走出家门以后才真切的感觉到,春天真的已经来了,尽管几天前就写下了诗作《春归图》,但那更多的还是对春天的期待。走在温暖的阳光里,才真正地感受了春天。
回乡的路程并不长,但却不太方便。从家中出来以后,步行三五分钟,到临近的公交站台,完成返乡的第一步:乘市内公交车到汽车站。说是汽车站,其实也就是一个汽车临停点,有屈指可数的几条线路在这里发车,但车次比较多,也还算方便。我们在这里乘车到离家三四公里的小镇。
旅途很顺利,没有太多的等候,我们坐上了返乡的汽车,已经临近春节,奔波在路上的人很多,这个时候大概车老板是最开心的了,眼看着车内已经水泄不通,可车老板还是见到招手的人就停车,也许车老板在想如果客人也象压缩饼干一样就好了,挤挤压压,最好还能垒起来。好在我上车时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过道里的拥挤对我影响不太大,仅仅是视觉上的障碍及时间的延长而已。
一个半小时后,汽车到达小镇,步行一百米左右,来到姐姐的童装小铺。姐姐的命运也不太好。刚嫁到这个小镇时,从老家的供销商店工作调动到小镇的国营商店。姐夫是个敦厚之人,对姐姐很好,自己做点小生意,尽管与婆婆的关系不太融洽,但日子过得还算富足。但后来国营商店在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的过程中也改革了,姐姐因此而下岗。下岗后,为了改变现状,也就自己开了一家小童装商店,人辛苦了很多,却也活得充实。不幸的是,去年,姐夫车祸身亡,留下一个上高中的儿子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的担子更重了,现在看上去又清瘦了很多。
与姐姐聊了一会儿,然后从姐姐处借了一辆自行车,作为代步工具,继续余下的返乡路程。
离开了小镇,眼前已是一片真正的乡村景象。大片的庄稼地里,小麦正感受着初春的阳光,经过一个冬天,小麦还处在一种相对滞长的状态,大多麦苗差不多十公分左右,风儿轻摇着青嫩的麦叶,仿佛在说:春天来了,现在已是你们茁壮成长的时候了。是啊,随着气候的转暖,麦苗会很快的拨节长高,含苞孕穗,二三个月后,在风中轻摇的就将是沉甸甸地麦穗了!除了大片的麦地以外,最多的就是一块一块的油菜了,油菜们仿佛还没有完全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叶与茎还有些干瘦发红,看上去让人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但我想随着气温的回升,油菜们也会很快返青,一样地茁壮成长的!我憧憬着油菜花开的时刻,放眼望去,大地摇曳着金黄,那是多么的壮观、令人神往啊!
返乡记之二 躬亲
自行车行近一个小时,我们终于到家了,首先迎接我们的是家养的小狗,刚近屋舍,就冲过来对着大叫几声,或许是因为我离家很长时间了,它已经不认识我了吧。我也对它大喝一声:去!不知它是否是还记得我的声音,顿时停止了叫声,跟在我的身后,停在家门前。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轻轻地说了声:回来啦。我也看着苍老的娘亲,轻轻地喊道:娘。只一个字,时间仿佛就停在了这一刻。
因为今年工作繁忙,暑假、“十一”都求能回家探亲,只是“五一”时匆匆回家探望了一下,算来已是九个多月没有见面了。娘真的老了,最近一个月因为服侍爷爷,更是显得憔悴了。
走进家门,首先去看爷爷妈妈,奶奶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走进她们的房间。应该说我小时候,奶奶照顾我最多。从我三岁开始,一直到上小学都是奶奶带我睡觉,在我的记忆里奶奶对我总是疼爱有加。看着奶奶干瘦凹陷的脸颊,我不由得阵阵心酸。“奶奶,你最疼爱的孙儿看你来了。”我在心里这样说着,可嘴唇轻轻抖动着,却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现在奶奶尽管自己也有病,却还得一起照顾病重的爷爷,这对于一个年近九十高龄的人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啊。奶奶就像过去千万个童养媳一样,至今延续着这一代人任劳任怨的精神,她的心里永远想着的只有儿孙、家人,却很少想到自己。而现在她在看着我的同时,也看着对面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只有几声呻吟的爷爷。
娘陪着我站在爷爷的床前,大声地喊道:爷(ya),你睁开眼看看吧,谁回来了?爷爷微微睁开眼帘,可是眼帘是那样的沉重,很快又闭上了。娘继续大声喊着:爷,你大孙子回来看你啦!我也哽咽着喊着爷爷。爷爷喉咙里咕噜了两声,又努力地睁开眼,看了看我,嘴唇动了两下,好像是在喊着我的小名。我知道,这时的爷爷意识还是清醒的,他已经知道我回来看他了,只是衰老与病痛已经让他走到了生命的边缘,他已经没有了一丝的力气。
返乡记之三 侍亲
女儿看过姥爷、姥姥以后,就跟弟弟的小孩一起去玩了,小姐妹两一直很投缘,相处得很好,每次回家两人总是形影不离。而我一直陪着亲娘说话。
娘说爷爷很多时候已经意识迷糊,大小便也不能完全自控,只能靠别人帮助清理,现在每天半夜都要起来抬他上马桶,否则肯定会脏在床上。即使如此,每天也得给他换衣服、洗床单、尿布。
爷爷最近只喝点流汁了,哪怕是一丝的纤维或者块状物都没法下咽,娘说晚上就烧的粥吃,正好给爷爷煨点米汤,可是煨好后,盛好喂爷爷的时候,爷爷却只吃了几匙米汤就什么也不想吃了,看着爷爷的样子,现在喝点汤也很困难,也是痛苦的。
看着好强了一辈子的爷爷就这样无力地躺在床上,不能不让人感叹人生。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人才更知道生命的可贵与脆弱吧。但愿所有的人都能在健康的时候就能够懂得珍惜生命、珍惜生活、珍惜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
娘说,这几天爷爷看上去已经很不好了,大概离大去之期不会太远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开始流了下来,我无助地看着亲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我跟娘吃好晚饭,奶奶说爷爷在燥动,大概是要小便了,于是我抱着爷爷的两肩,娘抱着爷爷的双脚,将爷爷抱到马桶上,娘喊道:爷,你用力啊,用力小出来!就这样,我一直抚着爷爷坐在马桶上很久,爷爷终于小便了。我跟娘又一起将爷爷抱到了床上,让他躺好,然后盖好被子。看着爷爷瘦削得只剩下骨头的脸,听着他微弱的呻吟声与困难的呼吸声,我知道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有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返乡记之四 无眠
夜了,我静静地坐在床上,无法入睡,拿出散文集来静静翻看,不知为何,又重读起朱自清的名篇《背影》,看着看着,就在心里问着自己,我还能看到爷爷的背影吗?
习惯性地拿出纸笔,想记述些什么,默默写下了这样的句子:看过一息尚存的爷爷/这个夜晚不再有美丽的句子/我不会哭泣/风风雨雨/写过了太多的自然规律/没有人能逃避。
写到这里,却再也写不下去了。关了灯,闭上眼睛,知道今夜是无法真正睡去的,只有这样静静地等待黎明。
快半夜的时候,弟弟下夜班回来了,去看过爷爷,然后收拾了也睡下了。但没过多长时间,大约是凌晨刚过两点,娘在窗外喊我,说爷爷情况不太好,我匆匆穿好衣服起床,跟娘一起来到爷爷床前。
与娘一起给爷爷换衣服,老家的风俗,人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应该穿着纯棉的衣服,不能穿含化纤的衣服,所以我跟娘一起把爷爷的衣服换好,让他重新睡好。
娘说,你再去躺会儿吧,这里有我跟奶奶看着就行了,反正我起来了,也睡不了了。其实我又何尝能够睡着呢?可是离家的时间太长了,而且我对老家的这些风俗习惯向来不太在意,自然也就知之甚少,我站在旁边是毫无用处的。尽管爷爷差不多不能说话了,但我感觉他的意识还比较清楚,心想爷爷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日,以后这样的夜晚大概不会少,相互轮着一些比较好。
我又回到了床上,睡是不可能了,我没脱衣服,就这样坐在床头,想着爷爷。想着爷爷的脸,忽然想起了屋后的那颗快要枯萎的老榆树,那斑驳衰败的样子,或许爷爷也就是那颗老榆树吧。于是我又拿起了纸笔,写下了一首忧伤的诗《老榆树》。
返乡记之五 永别
凌晨快到四点的时候,娘又在窗口喊弟弟:你们起来吧,来看看爷爷。我也赶紧翻身起床,与弟弟一起来到爷爷床前。
爷爷还是静静地躺着,听得出他的喉咙里啖很多,呼气的声音很重很困难,但看上去还算安祥。奶奶跟娘过一会儿就喊喊他,反映却很微弱。有时也会轻轻的哼一声,或是嘴唇蠕动一下,但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了。
娘端起一杯开水走到床前,喊道:爷,你要不要喝点水?爷爷没有反映,娘用小匙舀了一点水,轻轻送到爷爷因为呼吸困难而张开的嘴边,水顺着嘴唇慢慢流入爷爷的嘴中,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爷爷咽下的声音。等娘把第二匙水送到爷爷嘴边的时候,爷爷闭紧了嘴唇。
我看到爷爷似乎还算平稳,就让弟弟回房间继续睡一会儿,弟弟下班回家才躺了三个小时,如果爷爷还能继续走下去的话,这样的夜晚也许还有很多。
凌晨四点四十左右,我发现爷爷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弱,不一会儿,感觉到呼吸有了明显的停顿,过一会儿才会大口的吐出一口气来。奶奶说:这时爷爷大概是有出气而没有进气了。娘大声地喊着:爷——,爷——。爷爷没有什么反映。我知道爷爷快不行了,大概就在这个凌晨了,我赶紧喊弟弟起床。
凌晨五点刚过,一家人望着爷爷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后,最后失去了声音,凌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在这样的静寂中,只留下了亲娘悲痛的呼喊:爷——,爷——……
奶奶轻轻地说:别喊了,他走了。
是啊, 爷爷走了,走了。
爷你,孙儿无法将你挽留,唯有愿你一路走好!
返乡记之六 守灵
现在只有一个人陪着爷爷,他毫无声息地躺在正屋的中央,房间早已卸掉了,一大片阳光照在爷爷的身上,爷爷,你还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吗?
我坐在一边陪伴着爷爷,家人们都在忙碌着,安排着给亲戚朋友送信,准备着后天发丧的有关事宜。只有我对规矩很生疏,而且我是长孙,只有静静地坐在这里守灵,默默地陪伴着爷爷的灵魂。在给爷爷烧些纸钱的同时,整理返乡一天来的心情。
娘说:你是爷爷的真孙子啊!爷爷这是在等你回来!你回来了,爷爷终于安心的走了。
听了娘的一番话,我的心一阵阵地发紧,我不知道我的回家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作为长孙,爷爷生病快一个月了,着床也快一周了,而我才第一次回家,说起来真是不应该啊!可我也是身不由已啊,一个人照顾女儿,等到女儿放了寒假,我才脱身可以回家看爷爷!爷爷是不是可以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孙儿呢?
可是我的回家,如果只是为了给爷爷送终,那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呢?如果我昨天没有回家,爷爷是不是还会等着我回家呢?如果爷爷还可以等待的话,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爷爷,你说孙儿是不是不应该回来呢?你这样匆匆而去,叫孙儿情何以堪呢?看着爷爷一点点苍白发黄的脸,我知道爷爷再也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了!我悲伤的心再也得不到答案!
早晨的阳光渐渐隐去,天阴沉下来,开始下志了毛毛细雨。是不是老天知道了我心的悲伤呢?我知道我不能掉泪,奶奶、娘亲一定比我更伤心,我不能让奶奶与娘陪着我一起掉泪。那就让老天代替我把心中的泪流出来吧,我必须坚强地守在爷爷的身边!
一遍又一遍地给爷爷烧着纸钱,愿这点点火光照亮爷爷西去的路,孙儿默默为你送行!
返乡记之七 送葬
按照老家的风俗,亲人驾鹤西去,应在家停灵三日,第三日下午发丧火化。爷爷是农历腊月二十一日凌晨五点离世的,“办大事”的日子也就在腊月二十三。
今天正是爷爷的大日子,亲戚朋友还有四邻都来看望爷爷了。许多很久没有走动的亲戚也来了,毕竟这是是爷的肉身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最后一天,大家都来做最后的告别。
已经毫无声息地在正屋中央躺了两天两夜的爷爷,依然静静地躺在玻璃棺中,安祥的接受着亲人的注视,不管亲人为此流下多少眼泪,他都无动于衷。爷爷,你生前最喜欢热闹了,为什么现在却这样安静?你听到奶奶伤心的哭诉吗?你听到娘悲痛的呼喊吗?爷爷,两天来,孙儿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你感觉到了吗?
就在昨夜,午夜过后,当亲人们终于都疲惫地睡下,我在木鱼声中木然地坐在爷爷的身边,我也曾这样轻轻地问着爷爷,可是冷冷的夜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现在也是一样,即使人声嘈杂,爷爷终是不会再回答我了。
僧人的木鱼还在持续敲着,嘴里不停地哼唱着很难听清的经文,这木鱼与经文跟我一样也一直陪伴着爷爷。我知道这两天爷爷是不寂寞的,可是下午以后呢?当一切灰习烟 灭以后,爷爷,你会去哪里?
两天来天气一直是阴沉沉的,时而还会下一阵细雨,可以今天,天转晴了,太阳也出来给爷爷送行。只是风儿吹弯了树梢,仿佛是要阻止爷爷的远行。是啊,爷爷,你知道吗,这时,亲人们的心里是何等的矛盾啊,希望把你留下,又希望你能够真正回归自然。
古语说:入土为安。给爷爷远行的时刻就要到了,玻璃棺在八个青壮男人的杠抬下,缓缓地抬离家门,奶奶坐在旁边悲痛的哭泣着,弟弟站在奶奶的身后,轻抚着奶奶。可现在我无法照顾奶奶,我跟娘、姐姐还要再送爷爷一程。陪伴他一起上了灵车,半个小时后,车到火葬场,人不是很多,很快的办好手续。爷爷也已经停在了火炉旁,最后向爷爷鞠了一躬,目送着爷爷缓缓地被投入炉中,耳边是娘轻轻地哭泣与呼唤:爷——,跟我回去啊,要跟我回去啊!
返乡记之八 结语
当我规划着返乡的时候,怀着一种急切的心情,期望早点回到老家,了解爷爷的病情,与爷爷说说话,给爷爷以安慰。然而当我回到家以后,一切几乎都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我没有来得多想,也没来得及真正跟爷爷说上一句话。从我第一天下午四点多钟到家,到第二天早晨五点钟,一夜之间,爷爷离开了我们。我只能在爷爷咽气以后,静静地坐在爷爷的身边,在心里与爷爷的灵魂对话。
现在爷爷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从此在我的视野里再也看不到爷爷的音容笑貌,除了爷爷骨灰盒前那张放大的照片。
不知道爷爷在被投入火炉的那一瞬间,有没有听到娘的呼喊,不知道爷爷的灵魂,是否隐身到了姐姐在那一刻张开又重新合上的伞中,或许爷爷真地已经跟着我们回来了吧!从此爷爷就住进了这个小小的骨灰盒,从此可以身轻如轻,来去自如,从此可以没有人世间的烦恼与忧愁。
三天了,我没有完整的睡上一个夜晚,第一夜前后睡了大概二个小时,第二、三夜,尽管上半夜也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可爷爷就停在隔壁,僧人在不停地敲着木鱼,念着经文,就是再瞌睡也不可能睡着了。所以还是爬起来让娘与弟弟们去睡了,自己一个人陪着爷爷。
很奇怪,平时在家,睡眠不好就会头痛无力,甚至会引起心脏的不良反映,而这三天我却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尽管有时也感觉人很瞌睡,坚持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又夜了,亲戚朋友们都已络续散去。我终天静静地躺在床上,整理几天来的思绪。为了探亲而匆匆返乡,如今探亲变成了给爷爷终结礼,现在葬礼也结束了。三天来,发生的事情真的太多了,很多事情根本来不及去思考。只能接受事实,无助地面对亲人的逝去。
初春的夜晚还带着一些寒气,可毕竟已经是春天了,就在这样一个初春的夜晚,我枕着逝去爷爷的悲痛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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